董竹林
1.父亲想要无梁自行车
前些日子下乡,从老家村边经过,办完事情后顺便回了趟老家。父母很惊喜,母亲还嗔怪地说咋舍得来家里走走。我看到父母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好在他们的身体还算可以。父母见我这么长时间没回老家,便想外面的事情一定很忙,叫我千万不要累坏了身子骨。又说道,公家的事可要办仔细了,可别给人留下话把子。再说了,家里也不缺口子吃的,不要太结记了。
闲聊了一会儿,父亲用颇有祈求的口气跟我说,要是买了没有横梁的自行车,腿不用打弯就可从座子前面掏上去,可省劲儿了。多少年来,父亲到城里来都是骑着带横梁的加重男式自行车。老家距城里不算太远,常年在地里干农活儿的父亲,无意间练就了一副好腰板儿,都七十多岁了,骑车子到城里来,三十多里的路程,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还不到40岁,却已有好多年没有骑车子回老家了。有一次我和妻子试着骑自行车回老家,还没走到一半儿就骑不动了,好在遇到一位相熟的人开了吉普车把我们送回老家。
我问父亲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还要骑车子来往,都这么大岁数了,在家歇着有什么不好,有啥事了打个电话我还能不给办?再说了,他骑车子走在路上我还不放心呢。一听我这样问,他就像小孩子般地回答:“你别管,我买啥东西还用给你这个当孩子的说。”我也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我在外面找个汽车都是一句话的事儿,有啥紧要节在的东西我不能给你捎回来?”这个时候,父亲显出着急的样子,嗓门也高了,颇有几分固执地说:“有,大人还真有想要的东西,你们当孩子的捎不回。”父亲说到这里便不理我了,独自去摆弄那辆旧排子车的轱辘了。
对此我感到很纳闷:我都这么大了,在外面的单位里大小是个头头,还有啥东西买不了或舍不得买而惹父亲不高兴呢?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非要父亲亲自到城里买呢?思前想后不得而知,便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叹了口气说:“你那个爹呀,人都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是对你们放不下心。他能去城里买啥东西?还不是想到城里看看你这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女。”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到的是责怪的口气,两眼瞪着我,嘴也鼓努着,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你们去外面事儿忙,顾不上回来,你爹又想你们想得慌,地里的活儿一撂下手就找理由到城里去。买东西儿?这大岁数了有啥东西买,不缺口吃的,不图啥穿的,还不都为了多看一眼你们。”母亲嘴头儿上是说父亲,她心里何尝不是如此呢?听到这里我的心有了酸楚的感觉,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又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呢?儿子上了高中,怕耽误学习住到了学校,我每次吃饭时回到家心里都感到空落落的。晚上看到儿子睡觉的屋子黑糊糊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星期天一看到儿子回来,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心里也觉得实嘟嘟的。一想到儿子日后上大学后会离我更远,见面的间隔会更长,便会生发出莫名的惆怅。父母对儿女的牵念不都是一样的吗?
走在城里的大街上,每每碰到老家的乡亲时,他们都会问我近来回老家没有,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往回捎个口信儿,他们还说道家里年迈的父母对我很挂念,希望我得空儿了回去看看。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想到已有好些日子没回老家了。心里也发誓工作上的事情腾开手时一定要回老家看看二老。说句老实话,就凭自己的职位,在机关里用车还是方便的。实话说我官职不高,常有事情忙碌着,但回家看老人也绝对不是没有时间。现在交通条件也挺方便的,坐上车子回老家也就是十来分钟的事情。然而,真正想要回乡下老家,时间上又老是觉得抽不出来。于是,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搪塞老人,其实老人心里什么都明白,父亲到城里要买的无非是思念儿孙之情。他到城里见到了儿孙,看见儿孙健康安生,心里就踏实了,这比什么值钱的东西都重要。
记得一次父亲到城里来,看见我妻子骑的女式无横梁自行车,非要将他来时骑的男士加重车子给换换。妻子说她骑不了大车子,改天专门给买一个男士没横梁的车子。妻子的话显然是在应付,母亲也说父亲没道,老了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内心也没打算给父亲买,这把年纪了不愿让他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骑车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只有后悔的份儿了。后来父亲听说我妻子换了自行车没有把旧车子给他,非常生气并口口声声说:“小兔羔子,旧车子也舍不得给我,我说了算白说,也不给他张口了,等卖了粮食买辆新的。”
此后父亲果然没再给我提起这个事情,新车子也没买,倒是二哥找人把他那辆加重自行车给改装成无横梁自行车。可是,车子改好了,父亲只骑了有限的几次就因病连骑自行车的力气也没有了。父亲病重的时候,我在老家见到了这辆自行车,也没有别人骑,风吹雨淋,圈上和横梁的切口处也生满了锈斑。再后来只三四个月的时间,母亲和父亲先后都离开了我们。母亲走得很突然,她是在家里给菩萨上香烛保佑儿女平安时,崴了一跤倒在地上就断了气儿。那一段时间我回家不多,当时正在外地参加一个会议。当我急急忙忙赶回来,拉着母亲已经发凉的双手,悲痛万分地边哭边责怪母亲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这么快走了时,父亲在一旁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还真让他娘说准了,准有时候他们当孩子的想不回来也不能。这不是应啦,这下可没事忙了。”父亲这句话,仿佛在我哀痛的伤口又洒上了愧疚的盐水。到如今别说看到父亲进城的身影,就是我天天去到老家,也终难见到和蔼的父亲和慈祥的母亲。只能是梦中依稀醒来泪湿巾,断魂在清明时节捧一把思念撒坟茔。
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父亲要的自行车没有横梁,其实是在责怪和提醒我的无心。也许父母预感到了上苍的暗示,他们能够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便更希望多看看自己的儿女们。兄妹中只有我在外面工作,父母对我的牵挂也最多,最想见到的也是我,而我给大人的失望也最多。人到了暮年的岁月,对生命的留恋更多地体现在对儿女的怜爱和挂念上,他们此时觉得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多看看自己的儿女们,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健康和平安。他们对物质的需求已经极为有限,更多的是需要儿女们从精神上给予抚慰,需要的是语言的交流、目光的交融、双手的拉握、臂膀的相拥等,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拉手以及一次相拥相携都会让父母感觉到浓浓的亲情。儿女们在这方面的疏忽和缺失,对离去的父母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对自己是内心深处难以缓释的愧疚,是一杯永远都喝不完的苦酒。
2.父亲的脾气
2003年秋天,因为防“非典”,我被派到沙河火车站,负责对从国家和省内规定的疫区返回人员进行必要的检查和登记,然后通知乡镇和各单位接走,并采取相应的隔离观察措施。这一工作是全天候,封闭式的。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麦收季节,无论多忙,我都会回去帮父母干几天农活。可由于“非典”,我只能在心里说抱歉。
半个多月后,“非典”防控形势稍微好转了一点儿,趁了个星期天,我抽身赶回老家。这时候,麦子已经收完,地上长出秋庄稼绿油油的嫩苗来。上午帮父亲耘了一片花生地,下午父亲独自到北河的谷子地里整理地坎儿。我本想和父亲一起去,他却说:“活不多,你也不会做,就在家里歇歇吧。”母亲也说:“北河地里的那点活儿不禁你爹一个人干的,你就在家里待会儿好了。”这样我也没再坚持,便目送着父亲扛着铁锹一个人往北河的地里走去。
母亲说,父亲属兔,是二月生的,这就注定他一生的命不会安生。你想二月天地里青草还没长出来,兔子觅食本来就很困难,地里又没有避身的植物,容易被猎人发现,整天追赶得没命似的跑来跑去。
一辈子的忙碌自不必说,就他的年龄和经过的年代,一生靠从地里刨食养活五个儿女,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可现在儿女都已成家,且日子都还过得去,他还是闲不住。整天思谋着地里的活计,农闲的时候也总要到地里看看庄稼,拿着铁锹到地里整整地堰、平平土坎儿,反正在家里坐不住。我想让他别再种地了,在家里享清福,可他不肯,因为地里的庄稼勾着他的魂儿。
既然父亲不愿丢地里的活儿,想着父亲那么一把年纪,我常对他说:“地里的庄稼长个啥就算啥,别累着身子才重要,缺什么我从城里给买。”可这话在父亲跟前根本没用。母亲也常说父亲,不要太要强了,也不想想都多大岁数了,还硬像年轻人那样。可父亲就是像年轻人一样要强,每块地的庄稼他都不愿长得比别人差。一旦看到苗秆没有邻地的壮,他总要多追点儿肥再浇次水赶赶劲儿。有一次小麦上浆的时候,天久旱无雨,眼看着五月就会没了收成。父亲和乡亲们一样,企盼着老天开眼来一场救命的透雨,排队等机井浇地。已经排了三天三夜的父亲,眼睛都熬红了,好不容易轮到了,却赶上回家吃饭的空儿。水流的方向先要经过紧挨着的大哥的地块儿,考虑到都是一家人,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是个把钟头的事儿,大嫂便把水先改到了自个儿的麦田。不成想父亲赶来后,竟孩子般的气恼非凡,上前二话不说,不顾大哥的地已浇了一半儿硬是把水改了过来,当时把大嫂气坏了,但碍于长辈又没法发作。为这事儿母亲没少埋怨父亲:“恁大会儿碍着啥事儿哩,麦子长好长赖在这大会儿了?看媳妇给你小子过不去罢。”父亲却理直气壮地说:“麦熟一晌,这上浆也是说话的工夫,耽搁不得。”为这档子事儿,还真让大哥两口子不高兴了一阵子呢。大哥背着父亲说道,当爹的对他的庄稼比亲儿子还看得重。每当耕种的时候,父亲总要在地界边上埋块石头作为标志,生怕别人哪怕是亲儿子多耕种他一垄地,即使这一垄地的收成不过块儿八毛,但父亲却看得很重。田垄里他总是锄得草净土松。年轻人有用除草剂的,劝父亲用一下,省着点力气。但父亲就是不爱用,说那玩意儿不养地,庄稼喜欢的是锄头,不是有锄头带墒的说法吗?父亲就是这样不辞劳苦地在田间劳作着。他喜欢的是仔仔细细侍弄着、呵护着每一棵绿色的庄稼苗,看着它们欢快、健壮地长高长大。秋夜里,一场透雨后,听着玉米清脆的拔节声,他心中便如浸了蜜一样。收获的季节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也是他和母亲最劳累的时候。他常常天不亮就到了地里,一直干到繁星满天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饿了就啃块馒头喝口冷水,实在累得不行了,就躺在新割倒的庄稼上喘口气。就是这样,他们从未让成熟的庄稼耽误收获的时节。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影视剧中成功人士常说的一句台词:要是不怎么怎么,我至今还会在家里种地。仿佛在家种田是没有能耐的表现。照这个逻辑,父亲自然不是能耐之人。他的一生都消磨在田间地头。可我觉得,做农民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们收入低,生活水平低,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自身,而是出在我们这个社会,是社会对农民这一广大群体的鄙视,再就是政策的失重,由此造成了他们在社会上长久处于位卑的境地。对农民的不尊重,甚至对这些“底层”劳动者的鄙视,我觉得是社会的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