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碧竹连城
“令本座吃惊的,反倒是方先生身边的两位侍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论是骨女还是飞缘魔,都应该是极端痛恨男性的吧?”浅浅啜饮了一口茶,阳珺霖顺了下散乱在眼前的头发,淡淡说道,“反正本座身陷囹圄之中,死不死全看方先生一句话,应该不会介意为本座解答下吧。”
或许即便他表现得淡定自若,其实还是有几分紧张,一个不小心,他的手指就缠住了一根微卷的头发。
他用力一扯,将那根头发扯断,随即任由它轻轻飘落在地上。
没有给方竹接口的时间,阳珺霖继续悠悠说道:“或许……本座可以猜测下……这和你与杜君心的关系,有着莫大的……关系?”
方竹眼神一凝。
他又大又圆的黑眼睛中,那颗小小的极黑的眼瞳倏尔收缩成尖针般极细的一点,惨白到病态的眼白恍若从新死之人的白骨上刮下来的粉末那样散乱而疯癫,淡到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咬紧在一起,可他同样是惨白的脸上,却骤然升起两团赤如血的红晕。
这红与白的极致对比,看起来不知有多么骇人。
“这么说还真有趣啊……呵呵呵呵呵……”
他桀桀怪笑着,阳珺霖从他的笑声与面部表情判断出,他似乎正处于某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之下。
“既然你想知道……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啊——”
“大人!您怎么可以——”
岂止是赤蝉烟,就连水霞车都停下了手里的三味线拨子,不赞同地齐齐出声提醒。
然而方竹只是一遍又一遍癫狂地笑着,挥手打断了他两位最忠心耿耿的侍女的忠告。
“没事的,水霞车,赤蝉烟。”
他白与黑对比到极其强烈的大眼睛中,燃烧着绝对的癫狂和狂热。
“你们都知道的,我过了今晚就要死了——终于可以死了,告别这个见鬼的世界了!这难道,不是我临死前,最好的盛宴吗?!”
他狂乱地笑着,疯狂的笑声震动得和室上绘着金鱼和墨竹纹样的纸灯笼都不安地晃荡起来,淡黄色的光晕一圈圈水波般散开来。
“至少……总要有人,知道我至少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
方竹怨毒的眼瞳转向了阳珺霖和宇星。
“至少,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那个委托人,杜君心,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
这是一个说起来很长很曲折,但却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要从方竹、杜君心和白期梦三人的上一辈说起。
方竹的父亲方连城,曾经是H大的文学院院第一的才子,本科毕业后,他顺利前往日本深造,进修日本文学。没想到,就在一个樱花飘落的春天,在京都的二条城里,他邂逅了一生钟爱的女人,也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一个和日本俳句大家松尾芭蕉同姓的美丽女人,松尾竹子。
松尾竹子是日本一家研究所的S级研究人员,虽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也有着科学家所特有的冷静智慧——但科学家也有迎来春天的时候,被来自异国的温润青年穷追猛打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打动,也被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不落的写在一张张御守宣(注:日本祈愿用的一种特制的宣纸)折成的纸鹤上的缠绵俳句所感动,松尾竹子最终还是答应了方连城,和他在一起了。
但二人的结合,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做出一个重大选择:他们究竟是回方连城的祖国中国,还是继续留在松尾竹子的祖国日本?
方连城爱松尾竹子至深,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常年和一大堆危害性极强的生化试剂打交道;而陷入爱情的松尾竹子似乎也已经有几分疲倦了研究生涯,决意离开研究所,并干脆和方连城一起回到了中国,来到了方连城的故乡,N省H市。
两人很快结婚,并育有一子,起名为方竹。
本以为就可以一直这么牵着对方的手,至此看惯秋月春风,白头偕老一生的。然而,常年的研究毕竟侵害了松尾竹子的身体,异国的水土更是让她难以适应,再加上分娩一事也让她元气大伤。
终于,就在方竹三岁那年,久病的她撒手人寰了;自松尾竹子死后,痛失爱妻的方竹也一直茶饭不思,不久后也因此一病不起。
“可是……”听到这里的宇星终于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质疑,“这和你和杜君心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方竹的薄唇拧出一个冷笑,“因为就在我父亲去世前,他把年仅四岁的托给我的姑姑,也就是他的姐姐方锦画照顾——而方锦画的丈夫,正是杜君心的丈夫,杜君歌。”
——
方竹对父母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母亲是一个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实际上十分温柔的人;父亲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他们二人,一个理性而聪慧,一个感性而浪漫,他们俩的结合,可谓是天造之合。
然而,在他三岁那年,他的母亲就去世了;紧接着,一年后,他的父亲也离他而去。
在他父亲死之前,一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的女人来医院接走了他。
“连城……”
方锦画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躺在病床上的弟弟,眼里闪过无数道复杂的思绪情感,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姐姐,小竹就拜托你照顾了。”
方连城却只是淡淡笑着,伸出已经皮包骨头的细瘦手臂,以对一个病人来说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力道握住了方竹的小胳膊,然后颤巍巍地将方竹的胳臂放在了方锦画的手里。
后者沉默着牢牢握紧。
“我会照顾好小竹的,反正,君心也就比他大一岁,正好还多出个哥哥照顾他。”
方锦画看着弟弟,珍而重之地给出承诺。
“不过,连城……事到如今,你难道……”一向精明强势的杜夫人头一次对着自己疼爱有加的弟弟有几分吞吐不定,连带着眼神也开始有了几分微不可见的地动摇,“真的……你对竹子,对她,就——就什么都——”
“我都知道的,姐姐。”
仿佛在姐姐还没开口前,方连城就已经猜到她的意思,却也没有让她说完,只是似乎警告般地瞥了一眼被方锦画握住的方竹的小胳膊。
“一开始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
方连城的眼神慢慢涣散起来。
“可后来啊……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方连城的眼神虽然开始涣散,然而他唇角微微上扬弯出的一个温和弧度,仿佛一如他年少时分,在樱花树下初次见到那个一袭浅碧色八重樱纹和服的冷漠少女时,那般璀璨自然。
“你看啊,姐姐……”
他极轻极轻地说道,仿佛生怕惊跑了眼前的少女,惊跑了那个自从妻子死后,他就长长久久以来一直做着的美梦。
“小竹……来接我了?……真好看啊,你穿振袖的模样……就好像……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一天……”
在方锦画和方竹都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身着碧色和服的纤细身影微微笑着,对眼里眸光即将完全黯淡为一片浓黑的方连城伸出了手。
“走吧。”
方连城永恒地闭上了眼睛,牵起爱妻的手,至此离开这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