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塔利亚大陆,阿达卡荒野。
这是一个被薄冰覆盖着的广袤平原,地处偏僻。在这片了无人烟之所在中几乎无法分辨出四季,寒冷和阴翳是与阿达卡荒野长年相伴的好伙伴。在这里除了能偶尔见到一些高大且造型奇特的寒地灌木孤零零的戳在地面上以外,基本上见不到其它的植被了。
一般来说,除非要去荒野深处的冰原地带,否则没人愿意来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寸草不生的地方。
但今天却不同,荒凉的阿达卡荒野中居然升起了袅袅炊烟,而且从其规模来看,来客的人数还不少,足足一百有余。从这些人的装束和行动上来判断,应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
仿佛是在欢迎这些人的到来,天空难得地晴朗了一回。于是地面上的薄冰终于可以映透出空中的颜色,给素日一片银白的世界里点缀上了美丽的蓝色。
一座座雪白色的简易帐篷围成了一个营地,在它们中间的一个较大的帐篷外,站着一个三十余岁、身着银白色骑士铠甲、作军官打扮的人。他负手而立,似是在欣赏周围的美景。
“头儿,今天老天爷还真给面子,这里难得能碰上这么好的天气,而且弟兄们确实都累了。”一个身着白色铠甲的骑士走过来凑到军官边上说道,看样子像是军官的副手。
“我知道,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大家都不容易,就在这里歇息一晚吧。”军官微微点头,又问道:“咱们一共折损多少?”
“十五人,头儿。”骑士很快答道。
军官看看正忙着生火做饭的士兵们,良久不语。
骑士又道:“头儿,那家伙还真厉害,要不是咱们带了这么多人,恐怕……”他突然意识到这话很不中听,赶紧捂住嘴。
军官却完全没有介意,反而笑了:“呵呵,但是我们终于处决了这个教廷的叛徒。”
“是啊是啊,”骑士见长官没有发怒,赶紧随声附和道:“那家伙不愧是‘银翼骑士团’的团长,剑法果然了得,要不是有您老出马,光靠我们恐怕还真制不住他呢!”
军官冷哼一声,自听到“银翼骑士团”这个名字后,他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低声呵斥道:“行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而且、上面的人和我恐怕也是一样的想法。”
“是、是的,属下知道了。”骑士身子一震,然后赶紧唯唯是诺道。
军官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们后来是怎么处置他的?”
“照您的吩咐,吊在附近的一颗树上了,”骑士脸上挂着一丝邪恶的微笑,道:“让别人瞧瞧惹怒我们,哦不,惹怒教廷的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哼,”军官的冷哼表达了一丝不快,却并未发作,而是又眯着眼问道:“你确认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人都被处决了吧?”
“放心吧头儿,”骑士嘿嘿一笑,低声道:“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就对了!”军官的脸上闪过一抹残酷的微笑,冷冷地道:“斩草要除根,这样以后才不会生出无谓的事端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夜深了,荒野上漆黑一片,寒风四起,早已失去了白日里的温柔。然而在此过夜的这百余人却并不把这一点恶劣的气候放在眼里,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练战士,是直属教廷的精英部队,能让他们畏惧的,只有强者,或者……
“哇啊!……”一声惨嚎划过寂静的荒野,惊动了营地里的所有人。军官赶忙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披盔戴甲,冲出帐篷。
外面乱糟糟的,借着火炬的光亮,可以看见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怎么回事?”军官大声喝道。
“大人,不、不不……不好了!不好了……”一个满面惊恐的士兵从北面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向他汇报道。
“你给我冷静点!”军官吼了一声。
“是、是,”军官的威严奏效了,士兵稍微镇静了一点,但依然十分恐慌地道:“阿、阿纳苏,他、他他……他没死,而且,还、还杀过来了!”
“什么?!”军官瞪大了眼睛,显然吃惊不小,过了片刻才算换过神来,转头对着副手吼道:“卢克斯!你不是说把他吊死了吗!?”
卢克斯现在脸上的惊恐远大于疑惑:“是、是啊,千真万确,我可是亲眼看着他断气的……”
“放屁!”军官愤怒地打断他的话道:“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你还能干些什么!”骂了几句,他似乎冷静了一些,又对着跑回来的士兵道:“他在哪儿?来了多少人?”
这个狼狈不堪的士兵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身后,颤声道:“就、就他一个人,从北、北边过来的,已经有、两、两个弟兄被……”
“就一个人?”军官用质疑的口气打断了那个士兵的说话,他实在受不了手下这副窝囊的样子,大声叱道:“一个人就把你吓成这样?!成何体统!”又对着周围的士兵们大声道:“都跟我来!”
说罢抽出挂在腰间的细剑,率领着众士兵们向北面走去。
“呜呃!……”负责警戒营地北侧的最后一个士兵胸前被剑锋刺穿,闷哼一声之后便缓缓滑倒在地上,陪伴他永远长眠的还有其他八个人。
军官率众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卫倒地的一幕,而行凶者正是阿纳苏,那个前几天刚被自己追捕并处决的人,只不过看上去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军官没考虑太多,对面前的敌人冷笑一声:“哼、阿纳苏,前几天没吊死你算你走运,现在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这个被称作阿纳苏的年轻骑士的白色盔甲上印着无数血迹,右手握着一把宽刃剑,鲜血正从剑锋处一滴滴地往下落。他像是根本没听到军官的话一样,面无表情地迈步就往前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即使站在对面的足有一百余人。
军官见对方毫无惧色,不禁心下起疑:这个前些天还落荒而逃的家伙现在怎么突然变勇敢了?而且,看他的模样也似乎有点古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很快就抛掉了这些杂念,过去无数场战斗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他,在战场上不全神贯注是不行的,即使对手只有一个人也一样。
“大家上!把他给我碎尸万段!”军官举剑一呼,身后的百余名士兵便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去,将阿纳苏团团围在中间。
军官没有动,他根本就不想出手,也不认为自己有出手的必要。这个阿纳苏一定是疯了,他不想活了,却还妄想着和自己拼命……军官心中暗想:但是,对付疯子,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何况就算阿纳苏不疯,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卢克斯躲在军官身后,阿纳苏的武功他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宁可让人家骂自己胆小也不敢上去淌混水。
军官分析得没错,阿纳苏确实是不想活了,这一点从他那不要命的剑招上得以充分体现。
阿纳苏疯了吗?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所有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快要死去的,都觉得他不大对劲。而大多数已经倒下的士兵们是怀着遗憾死去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确信自己的致命一击已经击中了阿纳苏,可是对方却浑然不觉,甚至连丝毫的停顿都没有,夺命的剑锋便刺入了自己的要害,他们至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倒下的人会是自己。
大家终于发现了,阿纳苏已不是人,而是一台只知杀戮的机器,疯狂地收割着所有人的鲜血与生命。与他接近的人必死,唯一的区别就是能不能在阿纳苏的身上弄出个伤口来。
军官一生中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斗,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一百余训练有素的士兵围攻一个人,不但半天都没能将对手拿下,而且居然还折损了大半。最奇怪的是这个阿纳苏前些天还没这么难对付,怎么被整个半死以后反而倒变得更加强悍了呢?
一百余人仅剩下了四十几个活口,而且其中还包括伤兵。包围圈也不再有一开始那么紧密了——也难怪,现在谁都不愿轻易靠近这个怪物。恐惧在不知不觉中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并且迅速开花结果,开始消磨起这些曾上过无数战场的勇士们的信心和勇气。大家伙儿过去谁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满身浴血的阿纳苏身上虽然到处是伤口,有些甚至深可见骨,但仍能屹立不倒。而且,他的伤口虽然看似骇人,却没有一滴血往外流,也就是说,阿纳苏全身上下的血迹全都是来自于其他人。
伤口不流血,那他的血呢?还是说有什么不知名的魔法在起着作用?士兵们搞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这个阿纳苏已经不是寻常的人类,而且怎么也杀不死他。
既然没有人再肯主动上前,那么阿纳苏就主动找人来杀。彻底丧失了斗志的士兵们更是不堪一击,于是本来很“公平”的战斗却最终演变成了屠杀。
幸存下来的十余个士兵比较聪明,他们始终站得比较靠后,并且在适当的时机下明智地选择了逃跑。幸运的是,阿纳苏并未去追。
阿纳苏的目标不是这些杂鱼,他盯上了军官。
面对步步逼近的如厉鬼化身一般的阿纳苏,强横的军官也不禁有些心虚,但他认为对方应该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于是强自镇定地将剑尖遥指敌人,大声喝斥道:“阿纳苏!你这个反贼!果然在背地里修习了邪术!”
阿纳苏停下脚步,用血红色的双眼盯住了军官。
“卢卡斯,他快不行了,你去干掉他!”军官故作镇静地对边上瑟瑟发抖的卢卡斯道。
“不、不不……我不敢……”卢卡斯一听这话直吓得屁滚尿流,他想逃的心都有,哪里还敢上去送死。
但是当军官的剑尖压在他的咽喉处时,卢卡斯只得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他现在唯一能盼望的事情便是刚才上司说的都是实话。
卢卡斯壮着胆子上去,阿纳苏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宽刃剑仍在滴血,人却一动未动。
“哈哈!”卢卡斯兴奋地转头喊道:“这家伙好像已经死了。”
嚓!
“咦?”卢卡斯突然只觉身体一轻,人已腾空飞起。但是当他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正在狂喷鲜血时,才惊觉到飞起来的只有脑袋而已。
“你现在可以老实说了,柯卡尔,为什么背叛我们。”阿纳苏的声音平淡、沙哑、还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
柯卡尔先是一愣,然后冷哼道:“背叛你?哈哈……真是可笑,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站在你那边的!你要怪就怪自己吧,你平时做事留过余地么?你知道自己得罪过多少有势力的人么?哼、告诉你好了,”军官一字一顿地说道:“几、乎、所、有、教、廷、高、层、的人,都不希望再见到你。所以,我奉命加入了你们,没想到居然还混上了个副团长当,哈哈哈哈,你说,这是不是讽刺啊!哈哈哈……”
阿纳苏盯着柯卡尔,一言不发。
柯卡尔继续刺激对方:“本来我打算找个机会除掉你就完了,没想到居然会有个能把你们一窝端的机会从天而降,还是你亲手送上门来的,哈哈哈……”
有那么一瞬,阿纳苏脸部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这个细节并没有逃过柯卡尔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只有从精神上整垮对手才有机会生存下去,于是他不但没有闭嘴,反而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一个堂堂大骑士团的首领,居然跟一个魔女有一腿,你说,我们能放任你胡来么?嘿嘿……谁能保证你不会被魔女所蛊惑,不会堕落呢?谁能保证你不会谋反呢?”
阿纳苏终于忍不住咆哮道:“那其他人呢!难道他们也有罪吗?!!”
“他们当然有罪,”柯卡尔故意轻描淡写地道:“对你的忠诚就是他们的罪!谁能保证他们之中不会出现阿纳苏第二呢?所以,为了一劳永逸,我当然要……”
“你这个无耻卑鄙的小人!”阿纳苏挥剑就斩,却劈了个空。
“哼、好歹我也是‘银翼骑士团’的副团长,”柯卡尔轻巧地一闪身便躲开了阿纳苏疾若闪电的一击,看似气定神闲地道:“你以为我会和地上那些废物一样好对付吗!?”
阿纳苏不理他,剑却越舞越快。
柯卡尔不敢与对方正面交锋,只是利用灵活的身法不断躲闪,四处游走,却也多次险象环生,好容易才找到个机会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魔女的下场吗!”
阿纳苏果然剑势一顿。
“哈哈……”柯卡尔心知抓住了对方的弱点,暗地用力握住了剑柄,面上却故作轻松地道:“你放心,在我的关照下,她还没被教廷的人整死。不过……如果我不能顺利回去交差的话,可就没人替她说话了哦!”
阿纳苏剑势一僵。
好机会!
柯卡尔虽一直在说话,但心底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即使阿纳苏只是停顿了一瞬,对于他这种水平的高手来说已是足够。
细剑如微风般拂过阿纳苏持剑的手臂,最终将剑锋送入了阿纳苏的心脏。
当啷!连着半段手臂的宽刃剑掉落在附着薄冰的地面上,离它不远处,两条身影重叠在一起。
柯卡尔的细剑透体而出、深没至剑柄,而他的脸现在几乎与阿纳苏贴到了一起。但是柯卡尔现在一点也不用惧怕阿纳苏了,因为这个怪物终于开始流血:那些暗红得甚至有些发黑的血液开始从阿纳苏右臂的断面和心脏的创口处慢慢地渗了出来,很慢,甚至还不足以汇聚成一滴,便在寒风中凝固成了血块。
“呵呵、没想到你都成了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愿意为那个女人献身,真是令人感动啊!”柯卡尔又用力把剑一拧,一边盯着阿纳苏无神的血红双瞳一边奸笑道:“你放心,我回去之后会好好关照她的,不过、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曾嘱咐过手底下的人,玩够了之后就把她烧掉!唉呀,虽然我现在有点想变卦了,但不知道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呢!?呵呵、实在不成的话就只好委屈你们一下了,在地狱中相会吧!啊哈哈哈哈哈……”
柯卡尔仰天长笑,他实在太过得意,以至于没看到阿纳苏在怒火中燃烧的双目。
如果说此前阿纳苏还尚存有一丝理性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抛弃掉了这些无用的东西。理智、道德、人性……这些曾被阿纳苏严格奉行了十几年的信条于这一瞬间便彻底宣告土崩瓦解。是被愤怒左右的堕落?还是绝望之际的猛醒?阿纳苏无法考虑这些问题,现在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只要能完成复仇,即便抛弃一切,哪怕将灵魂出卖给恶魔也无所谓了。
愤怒确实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使他已不再是人……阿纳苏的全身仿佛都在燃烧,力量滚滚而来,重新回到体内,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这位如烈焰般盛怒的复仇骑士了。
柯卡尔突然觉得从剑身传来一股热量,这才发现阿纳苏正用喷火的双目瞪着自己,而且左臂正微微地向后倾去。
想要出拳?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反抗?不对!他的眼睛……这家伙不对劲!惊恐之下的柯卡尔慌忙去拔剑,可细剑却卡在阿纳苏的身体里纹丝不动。
坏了!
赶紧撒手!
柯卡尔退开好几步,而当他看到阿纳苏那已被鲜血染红的左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上被开了个骇人的大洞。
柯卡尔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太大意了,没想到对方真的是个杀不死的怪物,然而却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后悔了。在弥留之际,柯卡尔却听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请住手,阿纳苏!……你这样做可太糟蹋灵魂了,尤其是这样一个还算出色的灵魂……呵呵、就让我来教导你正确的做法吧。”
柯卡尔勉力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朦胧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全身黑衣,辨不清面目的人正在引领着阿纳苏的左手印向自己的额头。
“只有濒死的灵魂才是最美味的,而我现在,就教你品尝之法!”
黑气如波纹般从柯卡尔的额头处层层扩散开来,而柯卡尔此时虽然神经已经开始有些麻痹,却仍感到头胀欲裂。最可怕的是,全身的力量、精力都开始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点点地通过阿纳苏的手掌向外急速泄去。就这样,在这段如身处炼狱般煎熬的漫长仪式中,柯卡尔品尝到了如坠深渊的恐惧和精神上的无尽折磨。
在仪式的最后阶段,柯卡尔的身体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其状就如一具风化已久的干尸,而其灵魂也随着身体一切宣告消亡。如此以一来,才可算是真正的死亡,而融入了他所有生命精华的强力灵魂,却成了自己仇人的饱餐。
“好了,”黑衣人放开手,让阿纳苏回味了一会儿吸纳灵魂的美妙之处后,才缓缓道:“依照约定,我帮你完成了复仇。那么……”
“依照约定,从今以后我将听从您的差遣,”阿纳苏在一股股黑色雾气中接好了右臂,恭敬地弯下了腰:“很愿意为您效劳,桑德罗大人。”
一袭黑衣的桑德罗盯住阿纳苏的双目,注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你也不再是之前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了,只有这样才算是纯粹的死亡骑士。呵呵呵……不枉我与你定下‘灵魂契约’啊!”稍顿一会儿,桑德罗又伸出枯瘦的右手朝南边一指、冷声道:“那边还有几个活口,你去把他们的灵魂收了。再给你个建议,像这种宝贵的资源,以后最好不要轻易放走。”
“遵命。”阿纳苏恭顺地鞠了一躬,转身开始忠实地执行起自己的第一个任务——或者说、领取奖励。
片刻后,惨叫声此起彼伏。
舒展开双臂、正在愉悦地吸纳着战场上死者灵魂的桑德罗闭上双眼,平淡的脸上现出一抹残酷的微笑。
欧塔利亚的未来,从此将进入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