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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4)

张胜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杀了我吧……”

卫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脚也行,或者右脚?随你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着手摸着铡刀刀柄,忽地一紧,作势欲按下。

张胜大叫起来:“不!”

卫律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道:“怎么?”

张胜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我招。”

卫律满意地挥挥手,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道:“不错,你是聪明人。早晚要做选择,晚做不如早做。我见过一些蠢材,非要让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脚又不是指甲,切掉还能长出来!”

侍卫放开张胜,张胜一下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

隧道的那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边飘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亲戚……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他们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站在那里,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宁静。

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里,用一种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做着一个手势。那手势温和而坚定,以致他绝不会弄错其中的含义。

那手势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为什么?

她是什么人?

她要他回哪里去?

这女人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她?

……

一丝喃喃的吟唱声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游出来。那声音飘忽不定,像幽灵一般,一会儿极远,一会儿又极近。仿佛蚊蚋绕耳,细微得难以捉摸,那声音撩拨得他渐渐生出一些焦虑。

他明白,那声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里太累了,放过我吧!

然而那歌声依然执著地存在着,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根细绳,一圈圈套绕在他身上,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卫律耐心地听着,等张胜说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道:“张副使,你真是太聪明了。”

张胜一愕。

卫律道:“你们皇帝给你密旨,叫你暗中监视正使,你便以为你比你们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为自己有权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镜,你找不到,怕无功而返,便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以为杀了我比找出那面镜子更重要,于是冒险一搏杀人放火,对吧?”

张胜战战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为其主,我和大王……并无私人恩怨……”

卫律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该暗杀我,而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你们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给了你这么个‘聪明过头’的能干人——你的小聪明,坏了他的大事了。你以为,他要找我算账,真是为了李夫人?你以为,他是那种会被一点儿女情仇冲昏头脑的人?张胜啊张胜,你错就错在,拿自己那点市井算计,去猜度一个绝世枭雄的心理!”

张胜愕然。

卫律挥挥手,道:“罢了,也是他有意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难怪你误会。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秽乱宫闱的淫贼叛臣。哈!多么吸引庸人的肮脏事。先泼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先把你刚才供述的都写出来吧。”

哗啦一声,侍卫将一堆笔墨木牍扔到张胜面前,张胜如见蛇蝎,往后一缩,道:“不,我不能……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卫律道:“你是怕落下证据,毁了你的前程?”说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张胜道,“张胜,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聪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指望留条后路,将来好回去继续你的荣华富贵?动动脑子吧!他叫你监视你们正使,不是因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对于他,我远比你更了解。”说着将一支笔塞到张胜手中,“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办成了,你前脚把东西奉上,后脚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应该感谢我,在这里给了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归降,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张胜的手颤抖着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简牍,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终于还是无比艰难地伸手拿过简牍。

卫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归来吧,

迷路的人。

你没看到吗?

你的马也在思念,

你的牛也在流泪,

你的狗也在呼号。

归来吧,归来吧。

家中的火塘熊熊燃烧,

万年的火焰永远不灭,

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

不,我不要回去!

让我静一静吧。

停下!停下!

但歌声持续撕扯着他陷于阴阳两界之间的魂魄。他身不由己,离那女人越来越远。

他向那遥远的已经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轰然一声,周围世界所有的真实一下袭来,鼻中闻到一股刺鼻的羊粪燃烧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几根木条,一股热力从木条下不断传来,熏得胸腹间炙热难当。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轻轻叩击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每叩击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缓了一点。他渐渐恢复了呼吸。

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减轻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疼痛感,那剧痛之猛烈,几乎叫他又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开口出声,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点呼吸。他能感觉得到,任何轻微的对伤口的震动或牵扯,都会叫他痛得死去活来。

背后的叩击停止了,吟唱声也停止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睁开眼睛,迷离昏暗的烛光中,一双面纱后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内心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从眼前消失了。

即将燃尽的牛油巨烛被侍从一一换上了新的。室内又亮了几分。

卫律站在张胜身后,满意地看着张胜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伏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卫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这……你这写的是什么?”

张胜道:“汉副中郎将胜,书于天汉元年……”

卫律大声道:“‘天汉元年’?!现在不是太初五年?”

张胜道:“是,今年刚刚改元。”

卫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吗?”

张胜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因、因连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汉’,以、以祈甘雨。”

“天汉,天汉……” 卫律喃喃地道,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原来如此!‘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原来是这个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张胜,道,“是你!原来是你!”

“不,不是他。”一个人哗地掀帐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师。

卫律回头:“大巫,你说什么?”

“你要我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大巫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伤势还能苏醒的。”

卫律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大巫点点头道:“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话,他倒有可能是。他是听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势下苏醒过来了。”

卫律皱了皱眉,转向张胜道,“你们正使,听得懂胡语?”

张胜茫然道:“苏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来的路上,还让我教他点日常用语,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后来就索性不白费这力气了。”

大巫道:“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亲’。虽然声音很低,但我绝不会听错。”

张胜失声道:“不可能,他从没学过这个词。”

大巫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胜,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学,他本来就知道!”

大巫回过身时,那黑色的面纱被风带得一扬,张胜这才注意到,这黑衣巫师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师,八成是一位容貌怪异的老者。

卫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张胜道:“你们正使,对巫术感兴趣吗?”

“巫术?”张胜又是一愣,“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反感巫术的人。他向来认定,世上所有巫觇之术都是假的。当初他被贬到南山养马,就是因为他在私下鄙薄方术的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卫律看着大巫,笑道:“一个最厌恶巫术的人,会是‘引路者’?”

大巫平静地道:“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我给他排出的淤血,闻起来有一股亡灵草的味道。”

卫律失声道:“什么?!”

大巫道:“而且从血液的颜色上看,药力已在他体内郁结极深。换句话说,他中毒之时,很可能还是个孩子。谁会跟一个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这样既难得又不致死的药?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罕见的异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并且用药物压制了他的异能。丁零王,我建议你查一查他的过去。”

卫律脱口而出道:“那他还有没有可能复原?”

大巫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结最深之处,大量失血的同时,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施术时,感觉他在死亡之门前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和他的异能有密切关系的东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终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凡巫卜失灵,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对巫术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极其坚定;二是对方的异能比施术者更强大。你就祝祷他属于第二种吧。”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有时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围雾蒙蒙一片,踏不到实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时又好像置身在一个通红的熔炉中,他恐惧地大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焰一点点将自己吞没……

一连几日,就这样在噩梦与清醒之间轮番交替,唯有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始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法消解,没法减缓。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动,交谈。他们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纷纷扰扰中,忽然,一个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声音,穿越重重迷障,进入他耳中,那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直接对着他的心脏说话:“你想死,没人能让你活!你想活,也没人能让你死!”

是那个巫师的声音!那个用歌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巫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救得了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股林间的清泉,浇灌着他煎熬于炎热与昏暗中的心,维持着内心深处一线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远的黑暗中。

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伤势也开始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进来,将穹庐正中顶上那盏羊油灯挑了下来,添了些新油进去,正要挂上去,忽听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头看那病榻上的伤者。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这汉人开口。

“那灯……给我……看看。”那汉人指着他手中那盏羊油灯,轻声道。

虽然那汉人声音微弱,但他的手势,意思再明白不过。胡仆依言将灯递过去。

那汉人勉力支撑着坐起,小心地接过这肮脏破旧的陶灯,双手托着看着。这只是一盏很平常的陶灯,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样,因为用得久了,灯盏熏得发黑,还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时磕掉的。

那汉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丝异常复杂的神色,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将那陶灯还给胡仆。

那胡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这汉人本来就有很多奇怪之处,说他是囚徒吧,从单于到丁零王,都极关心他的伤势,甚至派人送来草药。说他是贵客吧,帐外的看守比那个要犯的都多,而且个个看守都如临大敌,丁零王还几次亲自来秘审,也不知道问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脸恼怒地出来,命人继续严加看守。

胡仆摇摇头,将羊油灯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汉人伤者重新躺下,仰面静静地看着那盏羊油灯。

从地面的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那灯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尽而“死”的时候看到的!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被震得隐隐发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这室内的地上,血透重衣,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是的,他闭着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见这缺角的羊油灯的?!

……他曾经以为的无比可信而坚实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望向穹庐上方。

那一天……

在那个地方……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遥远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边萦绕,那歌曲的语言,他明明从未学过,却自然而然地听懂了,明白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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