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在太平盛世,唯一与自己过不去的,并且始终想要逃开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锦江分局派出所里头,此刻倒是一片祥和。
“官叔,快到饭点了,你儿媳妇就快要过来给您送饭了吧?”一个平头小伙子笑问。
官叔乐呵呵的,看着派出所门外,感慨说:“哎,是啊,我半辈子修来的福气哟!”
“官叔您真的是好福气,明年就要退休了,眼看着马上还能抱上孙子,您啊——以后就躺在家里享清福吧!”平头小伙儿高声说。
官叔笑得眼睛眉毛都弯了。
正说着,所里电话响了。
平头小伙儿接起,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头微微地点着,挂了电话然后说:“最近十分猖狂的偷车惯犯出现在了中心闹市区,我们有人跟在他后面,说暂时还没任何动作。”
“马上行动!”官叔扣上帽子,方才乐呵的表情,一下子换做了庄重肃穆。
到达市中心之后,一位巡视的年轻民警同他们碰了头,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神色间满含谨慎。
官叔冷笑:“胆子够大的,白天作案!”说着,带领年轻民警,加快脚步赶往停车场。
盗窃犯身穿黑色风衣,扣着一只黑毛线帽,正在弯腰作案,动作惯练,却也相当猥琐。停车场并不空荡,进出车辆也多,该作案分子倒是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官叔暗想。
官叔手往身后招了招,声音压低命令道:“上!”
年轻民警立即弯腰近前。
正在此时,一对母女出现在了目标锁定的范围之内。妈妈是个年轻女子,长发披肩,着米色呢子大衣,女儿也穿着洋气小裙,格外讨人喜欢。母女二人,一看就知家境还不错。
官叔暗道:“不妙。”
眼看着这对母女正在走向的,正是盗窃惯犯正在作案的车子,民警们便谨慎上前,打算从罪犯身后来个突击。怎料年轻女子也发现了盗窃犯,冲上前就质问:“你在做什么?”
盗犯被发现,心知不妙,倒也不抬头,只想转身开溜,一转头却见民警正候在他身后,随即转变预期方向,冲向年轻女子,显然是想扼住她作为人质。
事情本质突然发生如此巨变。
官叔见情况如此,再不按小心谨慎行事,直接从侧面突出,未待盗犯欺到年轻女子面前,便一把逮住了他。然而,盗犯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刷的一声割开了官叔的皮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胳膊肘往下淌,但官叔并没有将这点伤放在心上,只死死抓着盗犯不放。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盗犯打算划第二刀的时候,一位年轻民警迅速从后头扑上来,将其猛扑至地。
这对母女吓得连连退了数十步。
其余几个民警将仍在反抗的盗犯压在地上,将他的手背在身后,铐上手铐,继而从地上一把拽起,使他的脸和头狠狠地贴到墙上。
官叔终于抽开了身,边查看伤口,便走向母女面前,站定后严肃道:“小姐,您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车子,待会儿还要麻烦您跟我们回去录个口供。”
母女两个早将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状,俨然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这等从来只在电影中出现的场面,又有几人“有幸”能够现场观摩。
半晌,做妈妈的才吞了口口水,勉强元神归位,犹疑地检查了一下车子,除了车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其余一切正常。
她转头向老民警道:“车子没有问题,我这就跟你们回警局。”
官叔点了点头,同其他几个民警将盗犯押走。
回到警局,早有一名年轻的孕妇坐在椅子上等候,面前正是官叔的桌子,上头立着一只半新不旧的画着暖黄色幼鸭的保温桶。当她见着民警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平静的脸上瞬间像是被春风吹拂,笑意迅速从唇角绵延至眉间。
她欢快地喊了一声:“爸!”步履蹒跚地迎上前去,“爸,你受伤了啊?”面上的温暖笑意又瞬间换做了紧张和担忧,她赶忙去取急救药箱。
“小伤而已。”官叔满不在乎地挥手,却仍是被迫上了药。
民警们一回来,派出所里立即热闹起来,年轻的孕妇将一张喜气快活的脸向着外头,瞧见一群人后面还跟着一对母女,倒也略略瞧了一番。
盗犯被押到另一头去,由年轻民警在审问。这对母女则在紧靠官叔位置的警员面前坐下,年轻孕妇注意到,女儿非常乖巧,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姓名?”警员按照条例询问。
“周蒲齐。”温婉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可是年轻孕妇却愣住了,她非常吃惊地走过去,拍了对方的肩。对方诧异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景妍?”周蒲齐惊讶地确认。
年轻孕妇高兴坏了,乐得直蹦:“是我是我,我是景妍啊!周蒲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说着,便要过来拥抱周蒲齐,却无奈大肚皮横亘于二人之中,她只好两手拍了拍对方的肩,意思了一下。
周蒲齐笑看着景妍,再看看她的肚子,露出温和的笑意。
那边官叔咳嗽一声:“小妍哪,你先过来,别影响了我们同事的工作,回头等你朋友录完口供,你们出去找个地方喝着茶慢慢聊。”
周蒲齐跟着笑点了头,景妍则说:“那你可不许跑啊!”
周蒲齐无奈:“那只好麻烦你将就坐在那儿等一会儿,我这里大概马上就能结束。”
景妍这才满足地撤到一边去了。
这边小民警十分认真地帮她录完口供,倒也并未花费太长时间。随后,周蒲齐便笑着向景妍微偏了头,示意可以出发。
“这就是你刚刚差点被偷的车?”景妍坐在副驾位上,边折腾电台节目,边问。刚刚她坐在一旁,已将事情经过听了个清楚透彻。
周蒲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结婚了?”景妍又问。
周蒲齐先是不语,似在犹豫,接着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她是那时候……?”景妍指指后车座上正瞪着眼看着自己的周末小朋友。
周蒲齐缓缓地点了点头。
景妍唏嘘不已:“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哼!”后座的周末突然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景妍对于周末对自己的不礼貌深表不满,她回过身子,大声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凶啊?要知道,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你!”
说完,她愣住了,周末也愣住了,周蒲齐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我是说,那天要不是我陪你妈去医院,你或许已经没了!”景妍这番解释听着牵强,周末显然没有懂。
“我没了?那我要去哪儿?”周末果然诧异地问。
景妍拍拍自己的肚皮,认真道:“就是重新找个妈妈啊!”
周末嗤之以鼻:“除了周蒲齐,别人谁都别想做我妈妈!”
景妍笑了出来,转头向周蒲齐说:“你女儿生气起来,和你一模一样。”
“我没生气。”周末嘀咕。
周蒲齐笑:“周末能够顺利出生,到底还是要谢你。”说着,车子停靠在了茶餐厅门口,“去吃点东西吧。”吃完早餐以后,她领着周末转了转J市的闹市区,一上午再没进食,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坐在派出所里录口供的时候早就已经饿了。
景妍点头,回头一瞥,瞧见周末正在以一副探究的模样打量着她,她不禁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坐着点单的时候,景妍仍是禁不住问了:“你为什么不喜欢阿姨啊?”
周蒲齐也笑问:“对啊,周末为什么不喜欢景妍阿姨?”
周末盯着景妍,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就是觉得她不太正常。”
景妍整张脸都绿了,周蒲齐却笑了:“这是景妍阿姨的特色,也是招人喜欢的地方啊。”
周末大人似的摇摇头:“智商和我差不多,她爸爸妈妈肯定很头疼。”
周蒲齐笑着安慰气坏了的景妍:“别气别气,童言无忌,天真并不是错。”
景妍的脸色这才略略恢复正常,等食物终于上来了之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说:“蒲齐,你要原谅我吃得多,我肚子里可是有两个呢!”
周蒲齐惊喜地抬头:“真的吗?几个月了?”
“是啊是啊,已经七个月了。就你刚刚看见的老警察,是我老公他爸,他就有个双胞胎哥哥,没想到这种基因还会隔代传,哈哈哈……”景妍今天可真是高兴坏了,“蒲齐你要不要做他们的干妈?”
没待周蒲齐回答,又问:“对了蒲齐,你怎么会到J市来?”问完,景妍抬头看向她。
本是随意的一问,周蒲齐的笑容却是僵在了脸上,见着景妍探寻的目光,这才无事般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回来看看。”
景妍皱眉:“蒲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周蒲齐夹了只蒸饺,丢进周末的碗里,神情恍惚,就连一句低声的“我不吃”都没有听见。
“你别不说话啊,你不说话,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啊!”景妍丢下筷子,认真看她。
周末抗议无效后,只好埋头啃蒸饺。
一时餐桌上,分外沉默。
“他回来了。”周蒲齐最终在景妍威严的目光中投了降。
“谁?”景妍惊讶地问,“你是说……沈临河?”
周蒲齐轻抿了口果汁,点了头。
“我就知道你对谁都厉害,碰上他就死了!”景妍很是激动,将餐盘往面前狠狠一掷,差点没给摔碎。继而,她又将嘴巴向周末努了努,问:“那他已经知道周末是他女儿了?”
周蒲齐摇头:“还没有。”
听到这句,景妍就更激动了:“什么?还没有?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就这么让那小子占了便宜啊?你就非得这么不吭一声啊?你还不赶紧告诉他,让这小子赶紧地负起责任来?!你还想继续让周末没爹啊?”
最后一句虽深得周末意,但她仍狠狠拍掉了景妍正在指点江山的巨爪:“我不要沈叔叔做我爸爸!”
景妍瞪眼:“不管你要不要,他都是你爸爸!这是你和他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哼!”周末再不理她,将头撇向一侧。
周蒲齐思绪混乱:“景妍,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多年我都熬下来了,再多年我都能熬,与其让他因为责任留在我身边,倒不如永远不让他知道。”她没敢告诉景妍,沈临河昨天才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爱”这个字。
“蒲齐,你太较真了,管他是不是因为责任!他就是甭想播完种拍拍屁股就走人!当年让他逃到爱美里肯去了,现在自己主动回头送上门,你可得抓住机会,到嘴的肥鹅可别让他跑了!”说完,她狠狠咬了口油汪汪的烧鹅。
周蒲齐为着这个比喻暗自无奈地笑,沈临河哪里是什么肥鹅。
“爱美里肯是哪儿?”周末认真求知。
周蒲齐抖抖唇角:“美国。”
景妍继而开始忏悔:“之前我也有错,那时候我年纪小,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情,完全就慌了。当初真不应该听你的,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后来我回头找你,就怎么都找不着你了。你失踪得越久,我便越自责,恨不得时光能够倒转。你休学,这一逃就是一年,我也不确定你还在不在J市。而且,即便就真在这里,J市这么大,我根本毫无头绪,根本就无从找起。”
周蒲齐拍拍她的手,安慰:“你当时已经帮了我不少的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是么……”景妍还在懊恼中。
周蒲齐坚定地点头。
“蒲齐,你不见了之后,许多人来找过你。”
周蒲齐淡淡地笑。
“其中,还有瞿浅。”景妍看着她。
面上虽不动声色,周蒲齐拿杯子的手却是微微抖了一下,她说她找过自己,原来是真的。周蒲齐只是淡淡地说:“那件事情,只有你知道,虽然我有千万种理由恨她,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怪她了。”
景妍也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又兴奋地说:“透露一个小八卦给你。”
周蒲齐洗耳恭听。
“就是许多人来找你那阵子,我都解释晕了,见着人我都照着你教我的话给打发走了。有一天有个自称是你高中同学的男孩子过来找你,我们当时就站在宿舍楼下面说话,我还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在隐瞒他,执着地不肯让我走。恰巧这时候瞿浅从旁边经过,你那个同学眼尖,叫住了她。他们俩倒聊起来,然后我就趁机溜了。本以为你那个高中同学当天就走了,谁知道第二天又看到他,和瞿浅有说有笑的。”说着,景妍神神叨叨地说,“你也知道的,瞿浅那个人轻易不笑的,沈临河追她那么多年不也说没见她笑过几次,可是那天我实实在在看见她笑了呀。所以我当时就想,沈临河追不到瞿浅,该不会是因为瞿浅心里已经有人了吧?”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周蒲齐锁眉,心中一团疑问。
“有的。”景妍努力回忆说,“可是我这个破记性根本记不住名字,只记得是好像姓陈,高高瘦瘦的,样子还挺干净的。”
高中同学,姓陈,高高瘦瘦,样子干净。
当这些信息汇成一条清晰脉络的时候,周蒲齐脑海当中即刻出现了一个人——陈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