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梁这个人,若是认真回忆起来,倒的确是有一箩筐子事可以细细回味的。
比如周蒲齐的抽屉里,永远有一罐甜甜的咖啡牛奶。好像打从一开始,周蒲齐就知道那是陈梁放的。
因为,陈梁是头一个把她当女孩子来宠的人。
按理说,如若一个女孩子本是心细如尘,应当会喜欢上那个默默对自己好的人。可是,周蒲齐对陈梁,是个例外。
周蒲齐偶尔翻拣回忆的时候,也常常会想起那个瘦瘦的长相干净的男孩子,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恨不能总将自己最好的给她。可是,一来这种好,并不好在刀刃上,二来周蒲齐心里实在有个抹不去的人,再来嘛,就是陈梁的这种好,并不单单只对她一个人,因此,陈梁之于周蒲齐,甚至连鸡肋都不是。
陈梁对女孩子好,这是众所周知的。雨天的时候,他会将伞借给关系好的女孩,而自己却一个人冲进雨里;大热天里,买水买饮料,永远不忘他周围一圈的女同学;和女孩子一起搭个车,也绝对是让女孩子先上,然后他再将两人的钱投上……如此种种,使得陈梁在学校十分吃香,爱慕他的女孩并不在少数。
只不过,到了画室却意外地吃了瘪。他是他们这一批人里,最后一个进画室的。陈梁原先没打算学画,只不过后来成绩实在跟不上,眼看着就连三流大专都考不上了,这才转了念头来学艺术。
“摧花段”将他带到画室来的时候,只有周蒲齐一人在。
说起来,那天周蒲齐其实不是很开心,因为春游的事情。为着这次春游,大伙儿已经商议了足有一个多月,眼看着春风吹得雪融花开,大家终于满怀欣喜地敲定了要去西湖玩,可是瞿浅一句我不去,扫了所有人的兴。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瞿浅,有一小部分人是不喜欢她的,周蒲齐正是那一小部分当中的一半。瞿浅说不去,必定是有她的理由,沈临河追问了好久,终于得来瞿浅的答案,这才知晓她心中所想却是古镇西塘。西湖和西塘,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千里之距。西湖vs西塘,这就好比周蒲齐vs瞿浅,这衡量的天平自然也就倾斜了。组织人沈临河大手一挥说,好,我们去西塘。结果,除却周蒲齐,其他人统统赞成,连那反对派中的另一半——孙小泉同学,都因为贫大葛的一副破皮囊,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
“你玩命啊?”周蒲齐还很清楚地记得,她当时丢给孙小泉的,就只简简单单这么一句话。
当孙小泉也高兴地跨上背包去春游的时候,便只剩了周蒲齐一个状似哀怨地坐在画室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眼前的画板,思绪却早已不知被丢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周蒲齐,这是新入画室的同学——陈梁。”“摧花段”假模假式地走进来,介绍道,“他画画基础基本为零,你们平时能指导的便指导一二罢。”说完,又假模假式地咳嗽一声。
周蒲齐将游离的目光挪到陈梁那张求知欲十分旺盛的脸上,颇为木讷地点了点头,用不算很高却叫在场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基础为零……哼,有意思!”
“摧花段”早已经习以为常,这几个学生怪癖颇多,尤其是这个周蒲齐,好好一个女孩子,将头发削得几乎变尼姑,脖子里总挂着一把颇为普通的铜钥匙,据说根本开不了这世上任何一扇门。不仅打扮男孩子气,平日里说话也是同男生一样称兄道弟,跟沈临河两个好得几乎可以共穿一条裤子。
“摧花段”笑了笑说:“暂时交给你了。”说完,就离开了画室。
徒留了陈梁单个,手里抓着副崭新锃亮的画板,十分茫然地站在原地。
周蒲齐摇了摇头,将旁边孙小泉的凳子踢出去,说:“别客气,坐!”
陈梁只好接过凳子来,慢腾腾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不好意思,刚刚我没听清。”陈梁努力试着放松自己。
周蒲齐没说话,拿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将纸头递给他。陈梁接过,笑说:“这个名字倒特别。”
“没什么特不特别的,要说特别,还是你的更胜一筹。”说着,周蒲齐又掏出一张纸来,写了两个字送到他手里。
陈梁接过一看,哈哈笑了起来,上头写着大大的“乘凉”二字,帅气的笔迹瞬时显得天真可爱起来。
周蒲齐瞪了他一眼,翻着白眼问:“那要怎么写?”
陈梁只好将自己那两个狗爬字送到周蒲齐面前,倒是难得地红了脸。
周蒲齐盯了一会儿,便扔到一边去了,然后不再看他,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走神之前专注的画上来。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对方显然不愿意被冷落。
周蒲齐又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你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那零基础的美术么?”
“这……倒也不是零基础的。”说着,他走到周蒲齐身边来,将背包里的东西掏出——一叠画稿。
“哦……”周蒲齐接过来,一看愣住了,是一堆自己还从未见过的漫画模仿,倒颇为生动形象。周蒲齐看着看着,倒情不自禁地将整个故事一气看到了尾。
再抬起头来时,天色都昏暗了,而陈梁早趴在一旁睡着了。
周蒲齐撇撇嘴巴:“看不出来,还蛮有两笔刷子嘛!”她收拾了东西,踢了踢凳子,甩上书包回家了。
待她走后,陈梁的嘴角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自那以后,周蒲齐虽对陈梁不搭不理的,但也再没小看了他。而陈梁对众人虽是一样地热情,但对周蒲齐却又好似多了点什么。
有一回从附近的小山上采完风回来的路上,陈梁好像跟中了邪似的,将手探到周蒲齐那平平的头顶。周蒲齐原本走得好好的,这下显然是吓了一跳,赶忙警惕地闪到路边,瞪着他。
“干嘛?不想活了?”周蒲齐面上凶巴巴的。
陈梁倒也不惧了,他问:“为什么把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还短?”
“你羡慕?”周蒲齐反问。
陈梁摇头:“倒……不是,就只是好奇。”
周蒲齐倒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待要回答的时候,落在后头的沈临河并瞿浅二人赶了上来。沈临河隔了好远就问:“阿蒲,你们在干嘛?”
周蒲齐甩了甩胳膊:“哦,没什么,陈梁说要跟我单挑。”说完,走过去极为自然地拍了陈梁的手膀子,说:“你不会是我的对手的,放弃吧!”说完,撂下陈梁,一个人赶到前头去了。
大概也就是那一回吧,周蒲齐觉得她和陈梁之间的氛围不太妙,也是那之后,自己的抽屉里总是莫名地躺着一罐咖啡牛奶。
甜甜的,腻腻的。
女孩子才爱喝。
挥别景妍,已是日落时分。周蒲齐看着景妍大腹便便的背影,莫名有一种杯子倒下洒了一地咖啡渍的感觉。
冬天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只在天边逗留了一小会儿,便消失在了地平线那头。想起一整个下午,景妍与自己聊着天的光景,周蒲齐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有风在游走。
“我们回家吗?”周末揉着眼睛问。
虽然之前周末在车里睡了小会儿,但是那根本就不抵用,而周蒲齐自己也已经两天一夜没有阖眼。
待景妍拐了弯消失在路口,周蒲齐才开口说:“我们先去找地方睡一觉,明天再回去。”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实则还未做好回S市的准备。
挑了家干净的连锁宾馆,周蒲齐和周末二人入住了。入住之前,因为周末说要喝牛奶,因此她们先去了超市。
超市就在旅馆对面不远,走进去才发现商品琳琅,品种倒也还算齐全。周蒲齐挑了几样吃的及一些饮品,只可惜并没有找到周末指定的牛奶,周末不免有些不高兴。周蒲齐走去柜台结账,站着收银的营业员在用J市方言同理货员说着什么,周蒲齐在这里住过一年,多少能听懂一些。
收银员边结账边说:“你昨天可真是帅啊,我带过去的那几个女孩子个个都尖叫,差点把嗓子都喊哑了。”
周蒲齐觉得好笑,倒也不无好奇地回头去寻理货员的身影,只无奈藏身于一堆货架后面,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发顶。
“五十二块四。”收银员突然用普通话说道。
周蒲齐回转头结账,她问:“请问,那个XX牌子的牛奶还有吗?”
收银员便朝理货员喊:“小佳,XX牌的牛奶还有没有?”
里头没有人应。过了半晌,他倒亲自走了出来。周蒲齐这才看清楚了这张脸,倒的确长得不错,短发理得根根竖,又帅气又精神。只不过,走近了,周蒲齐才觉得这张脸好像从前在哪里看见过,只是空茫的脑海中却找寻不到那个重合点。
被唤作“小佳”的理货员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冷藏柜,最后看向收银员,然后用颇具磁性的嗓音陈述:“没有了。”
“里面也没了?”收银员又换做了方言问。
小佳用普通话冷淡地答:“刚刚进去看过,没有了。”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周蒲齐只好无奈地看了看委屈的周末,动作利落地结了账。
走出超市,早已是万家灯火,一片璀璨。周末深深地打了个呵欠,拖着周蒲齐的手,有点赖着不想走的意思。周蒲齐深知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连累了年纪小小的周末跟着受罪,心中倒也不无愧疚,随即弯下腰来,让周末趴到自己的背上。周末此刻也不再矜持,非常大方地将小身子伏了上去,趴在周蒲齐肩头没多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周蒲齐回到旅馆,将周末放下,帮她脱了衣裳鞋袜,打了水来替她擦了脸和小脚丫,最后将被子给她盖严实了。这中间,周末没睁眼睛,只翻了个身咕哝了句“妈妈”,便沉沉地陷入了梦乡。周蒲齐将暖气打足,洗了个澡才窝到被窝里,刚躺下就睡了个昏天暗地。
也许是因为睡得早,夜间竟醒了过来,一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周蒲齐便神思恍惚地躺着,回忆着方才梦里一些乱七八糟十分零碎的画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周末还在呼哧呼哧睡着,周蒲齐蹑手蹑脚起来去卫生间,突然听见房门“轰隆”一声巨响,一颗心便七上八下了。曾经看过的警匪片、恐怖片一瞬间统统涌入不够清晰的脑袋当中,周蒲齐慌手慌脚地翻包,不幸的是,防狼电棒并没有带在身上,只寻出了寸长一把水果刀。她踮着脚尖走到门口,再细听却没有了声音,猫眼看出去也并不能看见任何人影,于是周蒲齐这才放下心来回去睡了。
再度醒来,外头仍是黯淡。时间早已过了八点,拉开窗帘才晓得外面下雨了。雨丝缠绵,想必一定冷极了。但无论如何,她今天都必须回S市了。手机里,有一堆未接来电,其中一半以上是沈临河打来的。还有许多条信息,她看都没看,就选择了删除。然而,周蒲齐心里清楚地知道,不接电话不看消息,并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逃再久,也终究要回去面对现实难题。
周末此时也醒了,这一觉倒睡得饱饱,心情便跟着好起来,眼睛都笑眯了,还边哼着歌边给自己套衣服。等一切收拾妥当,周蒲齐检查了下有没有东西落下,随即便开了房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周蒲齐愣住了。房门外站着个人,胡子拉茬,脸色不佳,不是秦尽在又是谁?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周蒲齐想到昨晚那声巨响,不由地问道。
秦尽在咧了咧干涩的唇角,扯出一个无谓的笑:“没多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
话未说完,周蒲齐便被揽进了一个单薄却又温暖的怀抱。
“这是命运,不是吗?”秦尽在轻声在她耳边说。
周蒲齐横在两边不知所措的双手,最终慢慢地拥向他瘦削的后背。
你瞧,即便那里摆着许多条合乎逻辑的解释,女人也往往宁愿相信——那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