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歌回家时,小区门卫的灯已经熄了,她摇下车窗,用电子卡开了小区的钢制伸缩门。院子已经没有了车位,她勉强把车挤在了两排车位之间横下。
小区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几家亮灯的,朱文的房间有些微光,他一定是在看电视。草坪旁的甬路是方砖铺就的,她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声音铿锵有力,甚至有了回响,她不得不踮起脚跟,尽量轻些。
家里也是黑而安静的,朱文刚刚关了电视睡下。
自从把本田开回家那天起,飞歌和朱文就各睡各的房间了。朱文偶尔进飞歌的房间,也大都是早晨被欲望驱使去的。飞歌不拒绝,也不迎合,只木然地履行法律义务。这常常让朱文感到很无趣,很纠结。飞歌有愧在心,何尝不想调动激情,给他爱和快乐,可她的欲望就像一块沉到湖底的石头,任怎样的风吹雨淋,都波澜不惊啦。这让她的内心焦躁难平,充满了矛盾和不安。自己对不起朱文,有悖于当初的爱情誓言,有悖于家庭的伦理道德,可感情的事儿用大道理是无法修正的,她身不由己地倾心于范铁,即使想弥补对朱文的愧疚,也只能是肉体上的靠近和服从,感情上已经无法做到了。
飞歌洗漱后,进了朱文的房间。
朱文显然知道,但他翻了个身,向里侧卧,没有作声。
飞歌上了床,这张床曾经是他们的婚床。前年换了新房子,家具多半换成新的了,惟独这张床没换。朱文说,我看到这张床,就像看到你年轻时的样子。飞歌当时非常感动,放弃了购买心仪已久的红木雕花大床。
飞歌躺在朱文身边,故意大动作地拉过被子,朱文没有动。他不动,恰恰说明他没睡,他醒着呢。躺了一会儿,飞歌把胳膊搭在了朱文身上,朱文还是没有反应,依然背对着她。这时,飞歌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她搭着朱文,朱文不敢动,她又下不了台阶,僵持了一会儿,飞歌起身离开了,回自己房间。
飞歌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带有遮光布的窗帘,把晨曦挡在了外面,室内还是黑黑的,静如深夜。本想周末多睡一会儿,反而还醒得早了。
“将来会怎样呢?”她这个大大咧咧的人头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朱文和范铁,两个男人都无法割舍,无法只取其一……飞歌换了个睡姿,又躺了一会儿,却再无睡意,便起了床。
飞歌头戴浴帽,腰扎围裙,手戴橡胶手套,在厨房打扫卫生。她先把除污剂喷在炉盘、抽油烟机和周围的瓷砖上,等白色的泡沫退去,就开始一点点擦洗。平日的家务都是家政公司来做的,每周两次,干净整洁。现在,飞歌要用做家务的机械劳动分散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去做始终绕在原点毫无头绪的思考。累了就歇一会儿,喝点儿水。可只要她一停下来,“将来会怎样?”的问题就跳出来,两个男人的脸就跳出来。于是,擦完了厨房,她又去擦卫生间。就连手盆边沿模糊的水渍,她都用牙刷蘸精盐仔细地擦净了。
朱文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诱得肚子咕咕地叫。菜已经摆上桌子,飞歌正打开电饭煲盛饭。厨房里,一尘不染,各种器皿都洁净如新。
“怎么样,干净透亮吧?”飞歌报功似的说,站在那里等着表扬。
朱文一看,就知道飞歌忙了大半天,可他却不以为然地说:“自己能干,还找家政干什么?这周的钱就白花了。”
朱文无视飞歌的劳动,连句心疼的话、夸赞的话也没有,他在乎的却是钱。
飞歌说:“家政做的也不错。偶尔自己干一回,擦得更能彻底一些。”
朱文拿起筷子,疑惑地看着飞歌说:“今天什么日子呀,做这么多菜?得来一杯啊。”
飞歌的心里立刻不好受了。自己很久没好好做顿饭了,灶间也很久没有油烟和热汽了,吃饭都是凑合糊弄。作为妻子,她太忽视丈夫了--无论怎样,他都还是自己的家人亲人啊。她真的想说声对不起,也想承诺以后好好照顾家,可看着朱文自饮自酌的样子,她觉得和他之间已经有了难以化解的隔阂,他们在这还不够坚实的隔墙的两边,各怀心事。不禁暗自感叹,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感情就更是脆弱不堪啦。可当变故渐行渐近,真的来临,飞歌还是禁不住惊恐地眷恋地回头,看看他们相爱着走过的来路,不由自主地心酸伤感起来。她不知道,面对范铁的情感和金钱诱惑,自己还会不会尽力修补和朱文之间已经破损的恩爱和相惜。
“你不吃饭,看我干什么?”
飞歌的眼里马上有了莹莹泪光。她笑了一下,吃了一口饭,同时赶紧消化了心酸和泪水。
“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胡子呢?”朱文白净净的脸上,下颌的胡须分外惹眼,“这样才更像古人,是吗?其实社会都一样,无论古今。”
“在你看来,我留胡子也是逃避现实,对不对?”朱文一边夹菜一边斜了飞歌一眼。
“朱文,你不是逃避现实,是视现实而不在,我行我素,蔑视现实,对不对?”飞歌放下筷子,探过身子说,“你怀才不遇,不如另找个地方,非得囚在高中啊?”
“我两眼一摸黑找谁去?再说啦,我能去哪啊?”
“去教师进修学院啊,当个教研员,你太胜任啦。”
朱文眼睛一亮,人立即精神起来。飞歌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热情自信的朱文,一阵欣喜。可转瞬之间,朱文的眼睛就失去了光彩,他叹了口气说:“我哪也不去,就在高中混吧,教书挺好。怎么,是你地位越来越高,瞧不起我啦?”
“你的学识我了解,怎么会瞧不起你呢?我只希望你高兴,振作起来。”
“可是--”朱文叹了口气说,“算啦,算啦吧。”
飞歌知道他自己没门路,也不愿意借老婆的光。他觉得女人在外边能行,多半靠的是性别优势。那么,给自己办事的人,没准顺便送他一顶绿帽子呢。
“那你就等着伯乐发现吧。”飞歌想,要想帮他,只好暗地里默默地去做。
朱文冷笑一下,说:“这年头,伯乐早就绝迹了。现在,不是伯乐发现千里马,而是硬装千里马的驽马去巴结看似伯乐的权势大人。没有人真正为工作和事业着想,任用你这个不会为他带来任何即得利益的有识之士。”
“你偏激了,你说的现象有,但不是全部。”
“比如你,没花钱,没找人,就当了代理科长。是不是?”朱文哼了一声,“聪明人总以为别人是傻子。我还高兴、振作?这家里外头,我但凡有一个心眼儿,就无法高兴,无法振作!”
朱文说完,碗一推,进书房去了。一会儿,低劣墨汁的臭味就蔓延开来了。
飞歌双手抱拳,抵住额头,静坐了一会儿,起身收拾碗筷。洗碗、刷锅、擦桌子……动作依然机械木然,心无所想。朱文和她沟通上的障碍,有固有的思想分歧,也有刻意的情感对抗,令她无语。这样的谈话,让她先前的愧疚感淡了一些,柔软的心也钝了一些。她想,自己应该理直气壮起来,面对这样不可理喻又无可救药又时刻排斥揶揄自己的人,就尊重自己的内心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飞歌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心却安静不下来。她不时的看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但范铁一直没来电话。她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从前到后遥控了一遍,没有看到感兴趣的节目,加上这大半天忙得也有些累了,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是墨汁的臭味把她熏醒的,这臭味甚至给她导演了一个肮脏的梦。飞歌打开窗户,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时,朱文开始诵读古文了,他的声音高亢悲壮,抑扬顿挫,感情深沉。情景交融处,令人感动。
朗诵得真好!飞歌发自内心的赞叹。相比之下,范铁就是个粗人。
飞歌终于不耐烦了,恰巧玉洁的电话不期而至了。玉洁直接打给了朱文,朱文拿着电话出了书房,递给飞歌。
“找我的?”飞歌疑惑地接过电话。
玉洁约她去健身。她痛快地答应了,说马上过去。
“玉洁找你干什么?”飞歌问坐在沙发上的朱文。
“想求我给她孩子辅导作文。”
“没听她说过呀。她孩子那么小,找高中老师辅导作文?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