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炒作的事儿有了结果,玉洁正常上班了。
虽然组织上的调查还了她的清白,但她受的侮辱和伤害是短时间内难以抚平的。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早上八点刚过,董局长就通知开全体会议。主要内容就是通报网上事件的调查结果,告诫大家不要参与此事炒作,所有猜疑和议论到此停止。局长还表扬了玉洁,说她不为金钱所动,维护了政府形象和公信力,等等。
董局长的话还没讲完,就听走廊里有人大喊大叫。来人气势汹汹,不听保安劝阻,挨个房间都看了一遍,见没有人,直接闯进了会议室。
来人是个高头大马的女人,长得一般,穿着讲究,扬头瞪眼,气焰嚣张,如入无人之境。
会场顿时异常肃静,大家面面相觑,继而猜疑声四起。有人认识她,是肖市长爱人。
“谁是丁玉洁,你给我滚出来,竟敢欺负到老娘头上!出来呀--”她环视四周,不知道谁是丁玉洁。
“哎呀,李科长,来来来,先到我办公室……”董局长马上起身,把她推让出去了。
会场立刻乱糟糟的,玉洁如坐针毡,几次犹豫着要起身,都压下了。副局长简单说了几句,就散会了。
麻烦找上你,躲是躲不过去的。
董局长没能劝说住李科长,她还是仰着头瞪着眼,进了玉洁的办公室。
“玉洁,这位是供销公司李科长,肖市长的爱人。李科长啊,你也消消火,有事儿心平气和地谈。咱丁主任,真是被冤枉的,组织都做了调查……”
“果然是俊模样啊,长得好就盯着别人的老公啊?你还有没有廉耻啊……”
能心平气和吗?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大干起来了,玉洁躲闪不及,还被打了一巴掌。
人们又都围过来,可上手拉架的少,谁不惧高大疯狂的李科长啊。董局长刚到近前,就被她扒拉个趔趄。
“请你出去!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两名保安架起了李科长。可李科长的劲儿真大啊,她连踢带踹地挣脱了,还挠破了保安的手。
没办法,保安趁机把玉洁拽出去了。
找不到玉洁了,她大骂了一顿。骂够闹够了,董局长才把她劝走了。
玉洁回了办公室,关上门,趴到桌子上,大哭了一场。发泄之后,她想给肖市长打个电话,但一看时间才九点多,他该是最忙的时候,拿起的电话又放下了。
玉洁惊魂未定,她不明白,那么优秀的肖市长怎么娶了个母夜叉!有一个这样的老婆,肖市长还能面对美色而自律,该称得上君子了。
这时候打电话告状,不就等于在他的伤口上撤盐吗?有苦,还是自己吃吧。况且,扪心自问,你丁玉洁真的没有喜欢肖峰吗?没有分得他对妻子的感情吗?
单位还怎么待啊,她拿起包回家去了。
到了家,玉洁衣服也没换,一头扎到床上。一瞬间,从来没有过的疲乏感侵袭而来。怎么那么累啊,那么乏啊,那么乱啊?真想沉沉地睡一觉啊。
可是,怎么能睡得着啊?睡不着,她也不愿意起床,就那么四角八叉地躺着,胳膊腿儿像没了筋骨一般,软塌塌的,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又想起了河边放鸭子的老太太,想起了她的简单、朴素和悠闲,想起了河边没有喧嚣,没有矫饰的安静。那个老太太,没在忙乱复杂的城市里生活过,没在明争暗斗的职场里博弈过,她哪知道她抱怨的过腻了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就是玉洁羡慕的幸福啊。
辞去工作算了!这个闪念,让玉洁清醒和兴奋起来。
记得,搬到这个大房子里来的那天晚上,大光在沙发上看电视,玉洁还不停地收拾东西。
她满心欢喜的说:“大光,我最喜欢这房子的卫生间和厨房。我早就想有一个宽大的卫生间,有浴箱,有浴盆。整体厨房也是我早就惦记的……”
大光说:“这算什么呀?以后我们回老家盖个别墅,农村空气好,人老了喜欢怀旧。”
“我们退休就回老家去支教吧?”
“我教数学,你教语文,不错,这个主意不错!”大光连连赞同。
那时只是顺嘴说说,现在看来,真有可能啊。
想到支教,她想起山区一户住在山腰上的人家,他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女孩儿。
一想到这些,就好像离开了是非之地,玉洁把今天的事儿抛到脑后,不再生气了。
力气和精神又回到了她身体里,她起床收拾东西,决定去看看那个孩子。
去年秋天,玉洁和大光去山腰的一个果园,路过这家农户。房子低矮破旧,院子里凌乱不堪,没有一点生活的热情和秩序。
男人最先出现,他六十岁了,瘦小沧桑,憨憨地笑着,和大光答话。这时,孩子也回来了,除了有些邋遢外,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玉洁先以为是他的孙女,可一打听却是他的女儿。他看出了玉洁的疑惑,解释说孩子是讨要来的。过了一会儿,女人也回来了,四十岁的年龄,同样矮小的身材,还伴着先天发育不良的痕迹。
玉洁的心一下子难过起来,为那个女孩子。
回去的路上,大光说:“你说这女孩儿,被谁讨要去不好啊,偏偏来到了这样一个家,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玉洁说:“家里虽然穷困,但父母都爱着她,她也是家里的公主呢。你没看见吗?大门上挂着个简易的秋千。孩子笑呵呵的,也该是快乐幸福的吧。”
现在,玉洁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棉裤,一件羽绒服,一双皮毛一体的棉鞋,还有一些纸本什么的,都装到车上。
四十分钟后,玉洁站在了那个院子里。
男女主人都在收拾柴禾,房子前面的庄稼都收割了,眼前空空旷旷的,看出去老远。
玉洁把东西拿出来说:“这些都是不用了的旧东西,天要冷了,看看你们能不能用上。”
“这得不少钱吧?”女主人说,眼睛欢喜地看着,却执意不肯伸手来接。
玉洁再次强调说:“这些都是我们不用的了,不值钱。”
她才勉强收下了。
玉洁没看见那个女孩子,便问:“孩子中午不回家吗?”
“孩子上学远着呢,要翻过那座山,晚上才回来。”
“村子里没有学校吗?”
“原先有一个,现在村子里学生少,加上穷,学校就黄了,房子都倒了……”
一路上,玉洁想,即使不能去支教,建个希望小学也行啊。
玉洁马上给大光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儿。
大光不耐烦地说:“我现在都周转不灵了,人家催命似的跟我要材料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这事儿啊,以后再说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啊?”
“有钱的时候呗。好了,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光挂了电话。
希望小学成了希望。事情啊,做起来总比想着难一百倍。
下午,玉洁刚到班上,就接到肖市长的电话。
“玉洁,实在对不起,上午的事儿我听说了,影响极坏。我向你道歉了……”
“她确实太欺辱人了,大庭广众之下,像打骂自己的儿女。真不是肖市长夫人能做出的事儿。”
“她没什么文化,干什么还都不服气,当个科长也是公司看着我的面子让她充数的。我的难啊,真是一言难尽啊。玉洁,晚上我请你吃饭,当面给你道歉。”
肖市长长吁短叹,玉洁的心就软了。
“不用了,这个时候就不吃饭了,免得给你添麻烦,玉洁够乱的了。”
“也好。玉洁,你消消气,今天的委屈就是为我受的,对不起了……”
肖市长能说出这样的话,玉洁还能说什么呢?她心里痛得流血,却要轻描淡写地回一声“没什么”,谁让他们是知己呢?好在,他爱人没到市政府去闹,如果那样的话,就真的会影响肖市长的政治前途了。
晚上,玉洁没有吃饭,她吃不下,她在为肖市长担心,不知现在,他家里该是怎样的一场大战。
省委突然决定,东平市市长高天明到相邻的一个市任市委书记。
高市长升迁了,就空出了市长的位置。
谁当东平市市长就成了东平市的焦点。
官员们都在分析,百姓们也在观望。民间开始流传,说市长应由常务副市长肖峰接任。其实,省委的领导也有这个意向。但在省委常委内部沟通时,纪委书记提出了网上传闻的事情。他说,尽管查无实据,但肖峰毕竞是网上热炒的人物,影响很坏,余热还在。这个时候委与重任,会不会引起新一轮的炒作?那时候,矛头就直指省委了。我看,还是谨慎些,先放一放。经得住考验的好干部,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纪委书记的意见被省委书记采纳。于是,省委将农业厅厅长派到东平市当市长。为此,省委组织部部长还特意找肖峰谈了一次话,让他正确对待,按受组织考验。
玉洁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万分难受。本是胜券在握的成功,突然间竟成了泡影。担心的事儿到底还是来了。她想像得出,以事业为重的肖峰会遭受多大的打击。
玉洁毫不犹豫地拨通了肖市长的电话,口气坚定地说:“我要见你,马上!”
还是那个酒馆。为了喝酒,玉洁没有开车。她打车先到了,要了一箱啤酒,几碟小菜。平时文静的玉洁,此时豪气冲天,她要喝个痛快,这些日子,太憋闷了!
肖市长也是坐出租车来的,为防意外,中间还倒了一次车。受了舆论的巨大的伤害,知道了舆论的巨大力量,他现在变得小心翼翼了。
“你要摆阵吗?”肖市长看着一箱啤酒说,“没看出来,酒量不错啊。”
“肖市长,我是个性情中人,没缘分的人不交,违心的话不说。今天我要一醉方休。你看热闹可以,一起喝醉更是欢迎。”玉洁启酒,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你怎么像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呀?好啊,我一个大男人,焉能坐视其观?满上吧--”
对于这样的开场白,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调侃下面隐藏着一碰就能碎掉的心,一碰就能决堤的洪水。从网上炒作开始,他们被停职被调查、玉洁被打、肖峰不被任用……从家里的战争到单位的战争,他们的心千疮百孔,已脆弱得不堪一击。长时间没有交流,又想象得出彼此的困境和尴尬,那担心、牵挂、歉意都堆积在心里,是语言能说得清的吗?唯有调侃,他们才能减缓压力的释放,不至于一触即发,瞬间崩溃。
两人干了第一杯,又干了第二杯。喝第三杯的时候,肖市长说了句:“玉洁,委屈你了。以后有机会,我补偿你。”
玉洁放下酒杯,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肖峰拉起玉洁的手,绕过去,把她揽在了怀里。“是我害了你呀,对不起,对不起。”肖峰声音哽咽,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了。
哭过了,也就畅快了。玉洁离开肖峰的怀抱,重新坐下了。
“我难过,是因为你的损失,太惨痛了。”玉洁眼睛红红地看着肖峰。
“我不后悔,不卖地给蓝成公司不后悔,认识你更不后悔。至于职务,顺其自然吧。即使没有这次的事情,市长的位置也不一定就是我的。”肖峰又握起玉洁的手,“倒是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委屈。”
玉洁抽出了手,摇了摇头。
“我跟你讲讲家里的情况。我妻子文化不多,脾气暴躁,疑心也很重,但对我、对我父母的照顾都是无可挑剔的。随着我职务的提升,她也在变。变得贪婪,变得多疑,就怕我在外面找女人。家里的存折都得写她的名字,有女人打电话,她就得刨根问底非得整个清楚。而且,她不怕打架。年轻时候,我们也打过,她敢拿刀跟你干,然后找我父母告状。我已经没办法了。但我是领导干部,不能轻易离婚,只能忍着。这事以后,我们已经分居了……这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啊。”
肖峰头一次这么细致地讲他的妻子,他自己干了一杯酒,说:“人生很难,不可能都顺心顺意,但还得撑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