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潘菊民是心里在想,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了。但潘小倩还是一直在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了,但她还是把手指放在喉咙口那儿。这个女人简直就是疯了,疯透了,但疯透了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哥,我这里是不是很脏呵?”
当哥的昏昏沉沉地照顾了妹子两天。到了第三天,常德发回来了。潘菊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夺门而出后,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他遇到了柳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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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柳春风在豫园商场附近的一个书场唱开篇。唱了两个,后来又追加了一个,到最后别人都走了,醉醺醺的潘菊民没走。
他走不了了。喝醉了,趴在茶桌那里睡着了。
潘菊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仍然还在那个豫园商场附近的书场里面,甚至他趴在茶桌上的姿式也没什么变化。即便时间其实也还不晚,桌上放着解酒的茶杯依然还有着难以觉察的温热……一个人,带了点情绪,又喝了点酒,难免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这可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情。而现在,这个从现实世界里稍稍溜出去了一会儿的人,又不情不愿迷迷糊糊地回到了丁是丁、卯是卯的地方来。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说她陌生,那是因为潘菊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说她熟悉,则是--潘菊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坐在书台正中抱着琵琶咿咿哑哑唱了半天的女人,真是很像她呵;不就是她吗;是呵,就是她呵。
现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走过来了。她也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她看着潘菊民,斜着眼睛似的,可能是看错了;她好像还起手摸了摸潘菊民的额头,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头昏脑胀的潘菊民的幻觉而已,最起码是假的。
但千真万确的是,她在潘菊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开始说话了,而且一说话她就一个人一直说了下去,旁边的人一句也插不进去了--
醒了?真醒了?一个男人家,好意思把自己喝成那种样子;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觉得活不下去了,才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的,我可是听得多见得多了,寻死觅活那种话我是一句都不要听的;活着难,谁不难呵,我看你还是去找块豆腐撞撞死吧;我可告诉你呵,你不要指望我劝劝你什么的,你还是回去吧,能活就活,不能活就不活算了,要是还能活的话你明天晚上再来这里,我单独为你唱个开篇……
这个晚上,潘菊民的酒三分之一是喝茶喝醒的,三分之一是冷风吹醒的,还有三分之一就是被这个女人骂醒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潘菊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星星就像滴滴嗒嗒的女人的泪珠,今天很稀很少;而月亮则像一张好看而弯弯的小嘴,从里面飘出雾云一样雪白的香气。潘菊民停下脚步发了会儿呆。他皱了皱眉头,又叹了口气,最后露出了一丝苦笑。
第二天晚上,潘菊民准时坐在了书场的最后一排。那个叫柳春风的女人今天换了套衣服,但她说表和弹词的腔调倒是一点都没有变,泼辣干脆还有点骂骂咧咧的……她看都没朝他看一眼……当然了,他坐得那么远那么靠后,即便看了或许也淹没在人堆里面,即便看了也看不见的。不过他还活着,当然他还活着,凭什么他不活着呢?
第三天潘菊民去晚了,也就随便找个空位坐了下来。
“小刀啊,亲爱的助手啊,战友啊!”
柳春风这一响亮的叫板把他吓了一跳。她唱蒋调呵,潘菊民嘀咕了一声。潘菊民从小在潘先生的要求下,除了学习老子庄子,还听了大量的昆曲、京剧、评弹和古典音乐。不仅仅是他听,潘小倩也听。有时候两个人听着听着都会流露出一种腼腆害羞的表情,并且不想让对方发现并且了解。有时候潘小倩到院子里紫藤树下站上那么一会儿,有时候则是潘菊民回避出去,有时候兄妹俩的眼神猛的对上了,都红了脸似的。潘先生喜欢听的唱片里总有些奇怪的悲声……等到潘菊民长大以后,长到足够的大以后,他突然发现了潘先生的这个秘密。好像有很多很多感情在嗓子口、在心里、在身体的哪个地方哽咽住了,没法释放出来,也不能让它释放出来。有一次,潘先生和兄妹两个一起听肖邦的夜曲,潘菊民想到一件事要立刻告诉父亲的--父亲;但是父亲朝他摆摆手--孩子,不要打断音乐,任何的时候,要让音乐像水一样流淌下去。
有时候潘菊民突然觉得,他们兄妹两个其实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老是确信自己总会失败的。有时事情太好了太顺了总会不相信,不相信一直会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要改变的。别看潘小倩前几年、还没认识常德发的时候嘻嘻哈哈的,单纯简单得好像一只光会唱歌的小鸟,其实她也是这种样子的。只有当哥哥的知道这个了解这个,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不清楚吧?这些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从那些细若游丝的悲声里就开始了。这种情绪是从音乐里继承下来的,也是从他们神秘的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是呵,这样的话,有些朝思暮想的事情也就得到了解释,虽然又是可以狠狠地把自己吓上一跳的。
童莉莉,那个他爱的姑娘,那个同样也爱他的姑娘,他不去找她了。虽然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悲伤,但是他真的不去找她了;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或者说其实已经很久了,那个悲声总是缠缠绵绵、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响起来--
和童莉莉,和这个姑娘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总有一天一定要失败的。她离开他了,或者他离开她,或者他们谁都不想离开,但还是不得不离开了,或者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谁……但是,很多事情,总是总有一天要失败的。
所以到了第四天晚上,那天下大雨,书场里的听客寥寥无几。柳春风在台上懒洋洋地说了一折书,又唱了两个开篇……雨越下越大了,大得淹过了很多尘世里真实嘈杂的声响。
柳春风从书台那里走了过来。
生活有法则吗?没有,当然没有。
而对于现在的潘菊民来说,要让生活尽可能带有点温度地延续下去,这才是第一位的。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恒定的非遵守不可的法则。
如果说生活还真是有法则的,其实很多时候这就是唯一的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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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那一天,现在,潘菊民像幽灵一样在苏州老家晃了一圈,又从苏州轮船码头坐上轮渡。轮渡是开往常熟方向的,逆着风……他面向着大河,他面向着大河想到柳春风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几乎就是从他的生活里想像出来的。
她不属于他的生活。她的明亮、开朗、妖娆……甚至于风骚放荡都不是他的生活里通常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那么--他、潘菊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生活是那么坚硬明晰呵。像一块块石头从天上、从看不见摸不着却躲也躲不掉的地方扔下来。
“春风,潘小倩死了。”
“怎么会呢?!我们从上海出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那天我和你一起去看她的时候也是好好的,就是人瘦了点。”
“但这是真的,是前天的事情,我也刚刚知道……”
他把柳春风和她的女儿柳小妹留在了常熟,自己则匆匆赶回上海。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很突然的事情,医生暗示过他们了,即便医生不暗示连傻子也能看得出来。但爱一个人的时候比傻子要傻很多倍。所以只能让现实来教训他们。路上他一直在哭,一直攥着拳头想着要狠狠地把常德发揍上一顿。
但后来他忘了这个事了。比较沉甸甸的悲伤有一种失重的效果。他麻木得连妹妹蒙在白布后面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后来常德发脸色发黑、唯唯诺诺地走上来抱他。他也抱了他。
潘先生那几天还写字。自从潘太太走了以后,他仿佛就拥有了超越痛苦的神奇能力。
黄昏的时候,潘菊民站在屋门口,看着潘先生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发呆。那些蓝色、玫红色、浅紫色或者白色的花早已凋谢了,花头耷拉下来,长出一个小小的果子。在暗金色的夕阳下面,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悲伤的影子。
潘菊民知道,过一会儿潘先生就会进屋去了,拿出笔墨纸砚,还有那本几乎已经快要翻熟翻烂的《毛主席语录》--
今天写哪段呢?
但是那一天,潘菊民突然不想去看潘先生到底写的是哪一段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他想起了童莉莉和柳春风来……这样的生活,应该有人抽它几个耳光!应该有人跳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冲上去,狠狠地抽它!
他突然觉得--那天黄昏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后来在苏州开往常熟的船上,大河上的风吹过来,撩起他的头发和衣服,这种感觉突然强烈并且清晰了起来。
是呵,跳起来狠狠地抽生活几个耳光,干出这样的事情,其实这两个女人:童莉莉或者柳春风,都是非常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