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办了一次评弹堂会。不是我花的钱,我一个公司小白领花不起这个钱。倒也不是说完全花不起,只是钱多少不是这种花法的。那天是我的一位商人朋友全程赞助的。先前说要唱昆曲《玉簪记?琴挑》一折。但我偷偷算了算钱--两个唱的、一个司琴、一个司鼓,一个化妆,一个包头,还有两三个助理,十来个人的出场费就要上万了。
我说算了吧,算了吧。这才改成了评弹。
我没有太多给朋友省钱的意思,问题在于这唱的部分其实还是小头--这场堂会租了网师园旁边的一座私家庭院,从下午一直到夜深,喏,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仍然没完,真正的重头戏是在晚餐这个部分。仍然是放在这个私家庭院里,请的是城里五星级饭店的顶级厨师上门做菜;事情仍然还在没完没了,问题还不在于师傅上门,而在于他究竟做的是什么菜--其实只要说其中一个菜你就明白了:绿豆芽里塞云腿丝。
那些纤细的绿豆芽,后来我在假山后面临时搭出的厨房里看到了。而那个胖嘟嘟的师傅(他带来了六个小工)在给我说这个事的时候,一半像在炫技,一半更像在埋怨:
豆芽我当然挑了半天呵,要直,直得要像跳《天鹅湖》女人的腿!还要新鲜,采下来过了三小时就不能用了;云腿丝也不让你省心!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做,蒸熟了再风干,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你看看,你看看,那些穿云腿丝的针,我跑了六七家裁缝店才找到这样的粗细……哼,穿丝穿起来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呢!最顺利的时候也要五分种才能穿一根!更多的时候是七八分钟穿一根!七八分钟穿一根!你想想看!哼,你以为那汤料简单呵,那是顶级鱼翅淋上南瓜鸡茸才熬出来的浓汤……
我吐了吐舌头就退出去了。这件事情多少有些离谱了,真是有些离谱了。我知道那位商人朋友正在追求我。他人挺实在的,但我谈不上喜欢他。然而他可能真的喜欢上我了。但问题在于他只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喜欢,所以我仍然谈不上喜欢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我只是觉得空虚。就是空虚。没有道理的空虚。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活得像一个人的样子,活生生的人的样子,真的,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生日那天我请了好几位客人,莉莉姨妈是当然的一个。莉莉姨妈前几个月刚过了六十岁生日,这是件大事;但就在这件大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另一件大事就抢在前面发生了:莉莉姨妈又离婚了。这是她的第三次离婚,第三次离婚的对象、以及前两次复婚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我那曾经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姨夫吴光荣。
我不太明白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总不能说,你还在等待爱情吧?要不,就是对现有的生活不满意?不管哪个理由都是幼稚可笑的。况且我知道我那位姨夫是怎么对待莉莉姨妈的。如果真有什么前世里欠下的债,那他前世里就真是欠了莉莉姨妈一大笔债了。直到退休,他还在那家国营糖果厂当工会主席,只是吃那种朴实无华的奶油糖的人越来越少了……其实我一直对我这位姨夫印象不错,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亮,眼睛也很亮……我听说过一些他以前的事情,那些和这个国家有关、激情洋溢的、传奇般的事情,我一直觉得,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就应该是长成这样的。
他和莉莉姨妈没有子女。有时候我也会突发奇想,如果他们有孩子,那个我的表哥或者表姐,他会长成什么样?是哈韩还是哈日?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耳朵旁边有两缕染过的红发?他会像我一样吗,无缘无故地会感到比死还要难受的空虚?
我的父母--也就是童莉莉的三妹和三妹夫,他们俩就我一个孩子。他们是两个热爱现实生活的人。他们在海南岛有一处不大的房子。冬天的时候,他们会过去懒洋洋地晒几天太阳。夏天他们也是懒洋洋的。我们不是太有钱的人家,所以他们不可能再去哈尔滨或者青岛大连买房子。而正因为这个现实的愿望无法实现,所以他们就显得更加懒洋洋了。在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南方酷暑里,他们会反思很多问题。他们一直觉得我很奇怪,简直就不像是他们生的,倒更像是莉莉姨妈或者外公的孩子。奇思异想脱离现实,反正是奇奇怪怪的。我想,我的外曾祖母反思过的问题,我母亲一定也曾经不时地回想。在她怀孕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呢?是在打枪吗?开炮吗?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反正是整日不得安宁。我那有些小资产阶级的漂亮的母亲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的时候,其实我是知道她的意思的,她的意思就是说--我那时候躲在她的肚子里一定是被什么意外吓坏了,结果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去海南岛或者躲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去莉莉姨妈那儿。我和她聊得比较多。比如说,她和吴光荣第三次离婚的时候,我就和她聊了很长时间。而这样的谈话出现在一个晚辈和一个长辈之间也是很奇怪的,而且进退之间的秩序几乎就是相反的。
过过日子算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我是这样劝她的,非常真诚。
没想到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呵!过日子怎么可以将就呵!才这么一点点年纪就想着要将就……
其实我觉得她说得是对的。只是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不将就。而我认为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那一阵子我经常在换男朋友,一有新的男朋友我就会告诉她。
你爱他吗?她问我。
可以爱,也可以不爱。我想了想,很真诚地回答道。
哦……那喜欢呢?你喜欢他吗?
我想说--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我觉得自己太无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代人好像都有一种非常鲜明的个性的东西。他们是有故事的,有喜怒哀乐,有跌宕起伏,有高潮和低潮。而我没有。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只是知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评弹堂会那天,莉莉姨妈的老朋友、平时我称呼他“常伯伯”的常德发也来了。我倒是真没想到常德发会来。前些天,我无意中和莉莉姨妈聊起他来。我说要是常伯伯能来就好了,那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呵,要是经过常伯伯的手,稍稍那么摆弄一下,点拨一下,一定会发出琵琶三弦一样动人的声音。
没想到常德发还真来了。而且还是提早来的。他和园子里的几个花匠园丁嘀嘀咕咕了一阵子,还真把那些花呵草呵摆弄了一下。
这当然是莉莉姨妈的交情。
我断断续续地听莉莉姨妈讲起过常德发和潘小倩的事情。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很相爱,而且相爱得很奇怪。听了很多次以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同样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莉莉姨妈在讲述常德发和潘小倩的故事时,有点像是在讲自己,讲自己的某一部分,那异常强烈地想要完成、却一直都没有完成的某一部分……
我在假山旁边的一棵紫藤树下和常德发打了招呼。
他看上去有点老,仍然还像莉莉姨妈曾经对他的经典描述--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但精神却是好的,眼睛里甚至还有一种温润的光泽。他声音低缓地和我聊了几句家常后,突然抬手指了指身边那棵紫藤。
这棵树上呵,前些年还应该有好多鸟的。他说。
我问他,是什么鸟。
他摇摇头。说伯伯老了,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鸟了。
他又说,只是现在空气不好,树上的鸟全都飞走了。
大约大半年以前,我和莉莉姨妈一起去过常德发现在住的地方。是平江路附近的一处老屋。房子面积倒是不大,重要的是屋前有个可以养花种草的小院子。
一路上莉莉姨妈都在讲常德发和潘小倩的事--潘小倩死后不久,你常伯伯就一个人回了苏州。每个人都是有他的命的,对不?这个永远耷拉脑袋、蓬乱头发的常德发的命呵,就是和高级科研机构、和国家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他其实还是挺顺利的,因为他有专业,有本事,对不?所以我也经常对你说,一个人不管脾气怎么怪,个性怎么强,只要有专业有本事,亏总也吃不到哪里去,吃不了什么大亏的。不是吗,你常伯伯是个科学家。在中国,科学家有地位,“文革”的时候谁都倒了,科学家有用,留着,养着,有的研究原子弹,还有的,像你常伯伯,谁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但是直到退休,国家还是给了他一个闲职,享受着政府给的一个很高的待遇。你瞧瞧,这套房子也是政府给他的……
那天常德发请我和莉莉姨妈在他的小院子里喝茶。他们聊得挺多。后来我就站起来四处看看,走动走动。
院子里有些我认识的仙人掌、马兰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蓝色、玫红色、浅紫色以及白色的花朵。后来,我和莉莉姨妈从平江路走出来,她又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仍然充满着那些蓝色、玫红色、浅紫色以及白色的花朵,还有那个奇怪的没有人烟、却充满了草木的小院子。
而晚年的莉莉姨妈是个内心藏不住感慨的人--
你的这个常伯伯呵,脑子里也没什么事,前半辈子一共只弄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潘小倩的爱情。有一次他偷偷地对我说,女人喜欢起一个人来怎么是这样的呵。到了后半辈子,他弄不明白的事情就太多了,弄得明白的反倒成了少数。有些话他也就会偷偷摸摸地拉着我说,他说这年头到底是怎么啦。我说怎么啦,没怎么啦,大家都在过日子,以前是过日子,现在还是过日子。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其实我知道你常伯伯是什么意思,现在这世道,别说他这个书呆子不懂,其实我也不懂……
我笑笑,没接话,听着莉莉姨妈唠唠叨叨地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