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知道顺毛虎是怎样把夏子光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向别人透露过这件事的任何细节,即便是事后被江良伟手下的其他打手、他的结拜兄弟们打得死去活来,以及在丰瑾对他情色并用、软硬兼施时,他也宁死不屈、咬紧牙关,始终没有泄露过一丝口风。人们只发现从樟木头回来后,那个一直雄赳赳,天不怕地不怕的顺毛虎从此神情呆痴,塌了脊梁骨似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夏子光得到了狱警主动制造的机会,逃离了囚身的铁笼,从黑夜里挤了出来,在扒上了一列能带他回到老家的货车之前,曾经要求与顺毛虎见上一面,但那个帮他消失在黑夜里的狱警告诉他,顺毛虎毫无商量地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愿意让他看到,一个比逃犯更加狼狈的男人。
夏子光躲在两节车厢接头处的一堆杂物中,看着火车头正在与低悬的圆月相切,像一蓬飘扬的野火和风雨中一面摇曳的大旗,就像看到了自己人生的一段拷贝。当初,他告别故乡,以青春的莽撞奔向那一片梦中的高原,不知天高地厚得不就像一面轻狂的旗帜,在深不可测的红尘中胡飘瞎荡着吗?
现在,他变成了一个逃犯,偷偷地潜回故乡,行囊空空,无话可说,无路可走,只剩惊恐和孤单。不知道那久别的故乡,还能不能认出她流浪多年的孩子,他所熟悉的那一片大地山河,还会不会领会得出他对它们那旷日持久的思念,他所惦念的乡亲能不能理解,即便是丧家犬也还是有想家的时候的。
答案揭晓了,当他刚涉过村前的河水,一踏进起步的村庄,立即就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回家的陌生人。虽然地球自转的速度都变慢了,可他故乡的一切还都是老样子。但他毕竟是这方山水的儿子,深谙这每一寸山河最微妙的反应。
他看到,母亲依然用看着孩童的目光关切着他,但却手忙脚乱,已经找不到疼爱他的方式。父亲已经衰老变形,隔膜到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他的感情。他知道,自己人生中那些最宝贵的生命内容,已经被魔鬼般的时间和恶棍般的生活无情地删除了。
他的记忆却无法忘怀那些冬日的夜晚,童年的夜晚。母亲在厨房升起炊烟,父亲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不慌不忙地从下襟的大口袋里摸出一包“丰收牌”香烟,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从从容容地吸着,看着一家人在粗茶淡饭的香气中忙碌。
在那被风雪和黑夜欺压着的堂屋里,灶台下的火塘是唯一的光,是唯一滋养他童年的温暧。那时候他总是主动揽下坐在灶门前添柴续火的活计,想象着门外漫天飞舞的大雪,盯着生生不息的火塘发呆。在村巷此起彼伏传来的大呼小叫的吃饭之声中,看着稻草、麦秸和野枝断木的火焰在膛腔里缠绵纠结,偶或还会有一两粒没有来得及跳落枝头的野果会突然在火苗中炸响,发出绚丽的光焰,轰轰烈烈得就像他童年的心事。
是母亲边在锅灶里煮饭烧菜,边吟唱“太阳落了起灶台,大鬼小鬼不敢来”的歌谣,吹亮了他胸中的第一缕火种。从此,那冬夜里的烟火气息,就忠实地陪伴着他踏遍千山万水,成了喂养他苦难人生的情感来源。
虽然长期的流浪生活,使他习惯了世态的炎凉,但突然的亲情隔膜,却让他难以适从。白天他还能够佯装出波澜不惊,一切如旧的样子,但一到夜晚,内心的搏斗就不可阻拦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展开了。故乡和家园的每一个隐秘的门扉,每一段坍颓的围墙,每一件吐纳过他生命气息的旧物,每一处刻录过他身影的时空,每一抔脚下的泥土、每一块松动的屋瓦都仿佛在对他的形象进行刷新、重组,用一种对背井离乡者古老的敌意,对他进行着审视,甚至是审判。
他觉得自己彻底地独孤无援了,便纵有再多的贴心话,也无从对谁诉说,有再多的命运尘土,也找不着地方抖落。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点燃一支烟卷,制造出一点如豆的暗火温暖着自己的身心,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就像献身于心爱的人怀抱一样,就像献身于丰瑾的秋波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在美如游魂般的烟缕中厘清了自身的命运,拨云见日般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本只是一片穷山恶水养大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穷人的智慧和辛勤的劳动来改变命运,并不需要虚幻的功成名就,世俗的出人头地,回到故乡,回到原点,过祖祖辈辈们一直在过,并注定还要继续过下去的平凡,但却真实的生活。
“我要洗干净流浪的双脚,不再走了。”黑夜里的烟豆之火,使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下来,觉得故乡再一次拥紧了他,他那生命的脉搏又开始了跳动。
偶尔回家的丰育济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刚一开门,他不是像应该的那样往里走,而是发出一声猫一样的哑叫,本能地吓得往后退。他看到肖雨红摆着一个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祈求上帝的姿势悬挂在客厅的吊灯下。
“别担心,”一见是丰育济,肖雨红身轻如燕地从茶几上跳下来,甚至还妩媚地一笑,“寻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事情确实如此:就像莎士比亚在《王子复仇记》里说的那样,“生存,还是死亡”早已成了她日思夜想的问题。虽然她从一生下来就开始惧怕死亡,但长期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生活终于鼓起了她的勇气,让她觉悟出,对于她这种只想为爱情活着,而偏偏又被爱情扫进了垃圾堆的怨妇,也许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战胜死亡这一条路了。
这一次,她手舞一截丝巾,把自己挂上吊灯的不锈钢支架时,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是要模仿马嵬坡的杨贵妃,让三尺白绫结束自己的性命的。但她在蹬掉脚下茶几的一刹那却突然清醒了过来,心想“我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那留给我孩子的,留给丰瑾的,除了耻辱,还有什么呢?”
“你,你你,少这样寻死觅活的,吓唬谁啊?”待看到肖雨红并没有死,而是像一具稻草人般滑稽地落到地上时,丰育济愤怒了。
“你放心,我不会为你死的。”肖雨红冷笑着,像面对一个陌路人那样回答着他。
“那你在这作丑弄怪地干什么?”丰育济被彻底激怒了。“作丑弄怪?你在说你自己吧?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这个大男人身上有没有长出那些小骚货们的尾巴?”“你确实应该去死,你这个不可理喻的贱货!”“别倒打一耙了,谁是贱货谁心里清楚,谁该死谁该活由你说了算吗?”肖雨红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赶快去奔死吧。你一定会死在老娘前面的,不信咱走着瞧。”
张旗趁着夜色,悄悄来到赏花夜总会,发现那个本该灯红酒绿的街角一片漆黑,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被交叉地贴着封条,上面盖满南方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血红大印。
森严的气氛吓到了她,她没敢多留,只四周张望了一下,就准备逃离。但楼上的一个声音却叫住了她。她抬头看到,是商华推开了一扇窗户向她挤眉弄眼地招手。
“你真邪门,都这样了,怎么还敢藏在这是非之地?”按照商华的指点,张旗一上二楼就一惊一乍地问她。
“真弱智。没听说过吗?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最安全,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灯下黑’,懂吗?”
“行行,只要别聪明过头,把自己搞进去就行。”“你就放宽心吧,我的大小姐,除了男人,还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搞进去的。”商华两手一摊,将张旗让进屋,“别绕弯子了,你该不是来看我有没有被人搞进去吧?”
“你这么作,就欠被人搞进去了。”张旗轻轻一点商华的乳沟,“我来是想问你,夏子光到底被你们搞到哪里去了,你路子广,一定知道些什么。”
“啧啧,果然是为那个情种,”商华打量猿猴似地看着张旗,不屑一顾地说,“当初我就告诉过你,那个家伙不光是个催情剂,也是个催泪弹。怎么样?后悔了吧?哭都没得眼水了吧?”
“我知道他既是春药,也是鸦片,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说的也是,他实在是长得太排场了,好像他娘生了他后,女娲又用手把他拿捏了一遍一样。是个贱女人就想往他身上蹭……”商华说着,突然打住,“别多心啊,我可没有说你贱。我是说我……”
张旗狡黠地抓住了她的话头:“我怎么就没看出他有多排场啊?怪不得当初你就像只小母鸡一样,炸着膀子把他拢在自己的胳肢窝里。”
“别往我身上扯事。我收留他跟你完全不一样。我是看在他一个不懂事的读书人的份上。你没看见,当初他流浪到我夜总会时,已经穷困潦倒到连蛋蛋都包不住了。而你和他染和到一起,只是为了他的蛋蛋。”
“少说得那么难听好吧,什么只为他的蛋蛋,我就那么稀罕男人啊?不过,我和你只关心一个人身上长着什么玩意不一样,我更关心一个人脑子里装着什么。我喜欢上他,是因为发现他和别的作家不一样。别人写东西像撒尿,而他写东西像射精,简直是在付出生命。”
“看看,你不是又绕到下半身去了吗?还要在这里装。”
“颠过来倒过去,你脑子里就那点事,真没出息。”张旗无奈地摇摇头,被她搞得没脾气,“真不骗你,上床是后来的事。刚认识时对他只是同情与好奇。同情跟你一样,一个穷书生,到南方这样的地方来作什么孽呢?好奇是因为觉得他到处流浪,好像把全国的山河都背在身上似的,而不是像普通的流浪汉那样,只揣着一张能够按图讨饭的地图。”
“乖乖,说得好文雅啊,我都听不懂。所以你们就发骚情,玩浪漫了是吧?所以你就爬到他的身上,让他把你也背上了是吧?”
“真庸俗,简直没法跟你说话。”
“行了,打住,你真是个贱骨头。老娘对你们那点破事,对你们是怎样在一起熬死鱼汤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我倒是听出一些意思来了,姐们发现你对他的爱已经超越了女人对男人的爱,而像是母亲对儿子的爱了。所以你们今天的结局都是命中注定的,都是活该,因为老天爷是不会允许一个母亲去和自己的儿子睡觉的。”
“什么母亲和儿子?别在这里七扯八拉的!我们俩之间的爱,纯粹是艺术家之间的心灵感应,肉体交融。”
商华摇摇头,有点同情地看着张旗:“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作家啊,画家啊什么的是需要放养的。对对,这词儿是我从姚林嘴中听来的。但是,你觉得在这个日慌屌忙的南方,有放养你们的地方吗?”
“所以我才要拼尽一切,猛赚钞票,然后再去找一片能够放养我们的土地嘛。”
“哈哈,你们真是傻逼到家了。”商华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你想得倒美。打住吧。我还真有一件正经事要告诉你。听说丰瑾也在发疯地寻找夏子光,前段时间还去求了顺毛虎。”
张旗一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喘了会粗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这荷尔蒙的力量既能爆发爱情,也能创造奇迹啊。”
“没那么玄乎吧?”商华更加看不上她了,“这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遇见了她以为的男子汉,就浑身通电,奋不顾身罢了。”
张旗好像没在听她的话,答非所问地问:“那丰瑾打听到他的下落了吗?求你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把夏子光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叫我们把夏子光弄到哪里去了?这件事老娘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去找姚林打听?打听过了,老娘用不让他粘身的酷刑,也没能逼出那个秃头烂仔的一句话来。”
“好吧,算你狠。”张旗一脸失落地摆摆手,“不跟你啰嗦了。我晓得,什么事要是被你夹进了屁眼里,那是八根火枪也铳不出来的。拜拜吧。”
“晓得就好。不过姐还是要劝你一句,要想救夏子光,你最好还是去跟丰育济认个错,把他头上的绿帽子摘了。”
一天傍晚,夏子光从他少年时代开始种地的那片田野返家,刚刚走进院落,就听见家里正发出一阵异样的动静。丧家犬的本能驱使着他一闪身藏进了院落一角刺梅花丛的阴影里。
咫尺之外的堂屋里有几条陌生的人影在跳动的煤油灯焰里闪现。是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大汉。他们正在审问他的父母。公安一贯杀气腾腾的粗嗓门让他毫不费力就听清了他们审问的内容。原来这是他们老家公安局的几个刑警,是受南方公安局的委托来他家追寻夏子光行踪的。
他的父母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从头到尾都在低头认罪,浑身筛糠。最后,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公安一拍腰间的枪,咆哮着命令他的父母,如果夏子光回来了,要立马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去。
五大三粗的公安们离开之后,心如刀绞的夏子光拿不准该立即逃跑呢,还是再见他的父母一面。
“回家吧,孩子。我们晓得你藏在刺丛里。”母亲蹒跚着走到院落,对着刺丛召唤。
那是夏子光一生中所面对的最难以忍受的沉默。最终还是他的父亲打破了沉默。他双手撑住破旧的八仙桌,艰难地直起身,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对着夏子光说:“躲过这一阵,你还是寻你的出路去吧。我们不怕,我们晓得你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着突然背过脸去,强忍着声音里的抽泣,“这次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和你妈也不会再拖累你了。”
父亲其实是怕的。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此一蹶不振,几天后就无疾而亡了。而一生坚强的母亲也一瞬间彻底崩溃,害怕得就像一个落孤的孩子,在埋葬了老伴的当夜,就上吊自尽了。痛定思痛,夏子光突然醒悟到,这场死亡是他父母一生中最勇敢的一场预谋,他们有预谋地择日而亡,就是在用自己的死把他彻底地变成孤儿,好让他再无牵挂地寻一条生路。
在安葬父母的那些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夏子光就会从一个个被人追杀的噩梦中惊醒。而一醒来,他就依稀看见,自己的父母正就着月光,笑扑嗤嗤地看着他,与以往每次即将出远门时,父母故意对他装出来的笑容一样。
噩梦醒来,只剩下了巨大的空寂。那沉默寡言,只用眼神和他交流的父亲彻底缺席了。那在土地上移动如灯盏,无私地照亮他生命的母亲熄灭了。他们走了,也同时带走了他的生命。
但他怎么也驱不散父亲的烟味,怎么也抹不去母亲的目光。这烟味和目光总在无人处熏染出他的盈眶热泪,提醒他,如今他不仅举目无亲,而且也举目无乡了,已经成了个被大地遗忘的孤儿,从此的天涯孤旅上,将背负另外两个未完的人生一起漂泊。
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让父母的身影凝固成一粒复仇的种子,在自己的心中发芽、长大。一定要让自己的行尸走肉返回南方,为自己的父母,更为敌人活着。
夏子光再次踏上了孤身的长旅,往事成了他唯一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