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那道围着铁丝网的特区边关前。“真是人生如梦,一切皆有可能”,看着眼前那熟悉的难民般等待入关的长队,夏子光暗暗地感叹着,分不清到底是时光在转圈圈,还是他那滑稽的人生在转圈圈。和上次一样,这次他仍然没有合法入关的“通行证”,仍然不得不在最后的关口停下脚步。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上次的南方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流浪地点,并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本可以用无所谓的态度听之任之。但这一次,他却有着毫不含糊的目标,已经别无选择,必须进入那片虎狼之地报仇雪恨。
被再一次阻挡在铁丝网外的夏子光千呼万唤,不得一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张旗的邂逅遭遇。就像受到了他的思绪感应似的,也同当初一样,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场热带风暴又大小便失禁般突如其来地倾泻在他的视野里,再一次给他制造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他看到,距离人员通关口岸百十来米的一处山坳里,还存在着一处货物通关口岸,一辆辆大货车也像难民一样排着看不到首尾的长队从那里缓缓通过。大雨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连滚带爬地潜进了那列车队,像落汤鸡般爬上了一辆运送生猪进关的铁龙车顶,藏在防雨布里,与数十头臭气熏天的猪仔作伴,混进了关口。
当他在一处偏僻的屠宰场告别那群嗷嗷直叫的猪仔时,他的胡子,头发已经被雨水和泥浆粘结成一缕一缕的,狂风撕裂了他的上衣,使他光着的膀子仿若黑炭,下身的牛仔裤也被猪车上的生铁栅栏刺割成条分缕析的拖把,而脸则脏到只能看见两颗眼珠子,整个已经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而仿若《辞海》描述的野人。
原先的望海门房东看到夏子光跌跌撞撞地穿过台风夜雨,拖泥带水,面无人色地来到面前,见了鬼般被吓得直往后退,好像他不是自己朝夕相处过的房客,而是刚从一场海难中逃生回来的冤魂似的。倒是他家的那个傻子兴奋地围着他转,热情地对他嘘长问短,手舞足蹈地就像一条饿狗发现了一块熟悉的骨头。
在原先的铁皮小屋里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夏子光重新启动了作坊里半手工制作香烟的机器,将制作的“好运牌”香烟交由舒妈,让一些发廊里的洗头妹们偷偷向客人兜售,以维持自己的生计。
藏匿的生活,隐而不能发的复仇之箭让夏子光感到痛苦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到底在什么地方。就像包围着他不断恬叫的蛐蛐,到处都是它们恼人的叫声,疯长的草丛里,铁皮屋地下的废墟里,发廊房门口盛满伤心泪水和放荡汗水的阴沟里……但就是拿这没完没了的噪音干着急,没办法。
“泄特!泄特!”(“操!操!”)在那些个不眠的夜晚,夏子光倾听着望海门上各种风格的打情骂俏声,远方港口发情的汽笛声和炎热空气失火般的轰轰声,像一个死囚犯在忍受着处决前的折磨——时而在暗夜里圆睁着冷眼逡巡,寻找扑向敌人的时机;时而在无边的迷梦里拼死挣扎,两眼喷火,夹杂着英语骂人。
因为过度思念,丰瑾晕倒在望海门的古码头上。自从夏子光当着她的面被带走以后,她就一天天被他遗留下来的气息压榨着,就像一条嗜水的鱼,躺在一天天干涸起来的泥塘里,独自抵抗着炎夏的烈日。
像此前许多次一样,那天她也是顶着中午的烈日,梦游般从望海门的小街小巷转悠到古码头的。看着码头一侧南方大学筹委会大楼的羽翼在轰隆的机器声中日益丰满起来,回想着夏子光带领一帮人在码头另一侧张家古宅拍摄《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的情景,遥望着南海深处那座传说中有着积雪山顶的热带小岛,一股暑气猝然冲上了她的头顶。
在医院里醒来后医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忘了。”再问她还能记起什么亲人,她张口就回答:“夏子光。”
这让侍候在一旁的顺毛虎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明就里的医生转身问他:“你就是夏子光吗?”
顺毛虎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噢,病人没有什么大碍,是血糖太低导致的,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什么精神刺激吧。”医生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说道。“没有什么大碍?”顺毛虎咬紧牙关才没让心里的秘密泄露出来,“我跟你们不一样啊,我可受不了她的这个样子。”“再不要这样了,好吗?”一候丰瑾醒来,顺毛虎就半跪在她病床前对她说,“如,如果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他找来见你!”看到顺毛虎突然养起了长发,穿起了西装,模仿起了夏子光的打扮,丰瑾的眼睛湿润了,第一次对他有了心痛的感觉:“你也不要老说他了。一个男人就是要勇敢地活出自己的样子,千万不要在自己的身上背着别人的影子。”顺毛虎的脸腾地红了,手足无措地在身上摸索起来,羞怯得不知道该不该把身上的西装脱掉。
“行了,你还是回到你原来的打扮吧。”丰瑾告诉他,然后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他可以被模仿,但很难被取代。”
“你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是想让你看得顺眼些。”“你错了,你这样我会更难受。”“噢,是这样。我还当是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绣花针呢。”“那是铁棒。可你这根木棒,再磨也只能变成一根牙签。”丰瑾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顺毛虎低下了头,“我也晓得,在你眼里,我就像是由夏子光的垃圾做成的,就连我自己的影子都讨厌和我在一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常常做恶梦,梦见他已经死了。然后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干吗还要活着?”
本来顺毛虎已经认定,当一个女孩把她的身体交给了一个人以后,其他的事情就无关紧要了。至于爱不爱的,是可以慢慢来的,总归会等得到她忘掉过去的时候。但是现在,他明白,他想错了:“别这么说,丰瑾。他不会死的。我答应,我迟早会把他找来见你。我,我知道你想他,眉毛骨都想空了。”
“不,你没有义务这样做!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所理解的爱跟你们不一样,丰瑾。”顺毛虎平静地对着她说,“我所理解的爱是能给别人什么,而不是能要到什么。”
一看到“好运牌”香烟,猛子的心就停止了跳动。当时,他正迈着醉步,走在望海门混乱的夜色里,吹着醉死梦生的口哨。他就那样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沉醉在自我制造的享受中,却不期然被一个畏缩在一家发廊门口的流浪汉绊倒。仿佛被意外打断了射精似的,气得猛子暴跳如雷,还没爬起身就挥起了拳头。但是,还没等拳头落定,他就缩回手来,因为他看到,那个流浪汉以手遮脸的脏得像鹰爪的手上夹着一支眼熟的香烟。
就像见到了离散多年的儿子,他的酒一下子醒了。那熟悉的粗大造型,那熟悉的手工雕版印刷的烟盒图案,那熟悉的穷苦气味,那在眺望大海忘情吸烟的男人剪影,就像陡然出现的航标灯,让他这条深陷在大海中打转的孤船找到了方向。
自从夏子光失踪以后,他已经习惯于迷失在这样的午夜街头了。但现在他重逢了那支熟悉的烟卷,脑子里的雾散了。他想立即奔向那间栖居着兄弟之情的铁皮小屋,想插翅降临那间充斥着烟草苦味的手工作坊。
但他在狂奔几步之后又颓然停了下来。不能就这样去,他想。就这样两手空空去见自己的兄弟,不是他猛子的做派。他需要一份不一般的见面礼,一份能够疗治兄弟苦难的特殊见面礼。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姚林,这个他和大哥共同的敌人,如果要是能把他给废了,那不就等于铲除一个奸而报了两份仇吗?
他掉头就往与望海门一河之隔的二奶聚集区奔去,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兄弟的宿敌。
猛子判断得没错,吃了缺德春药的姚林,此刻正在湘香的住处纠缠。
“干这种丧天良的事,是要老天爷点头的。”湘香在房间里兜着圈避让着。
“我们先斩后奏,”姚林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老鹰逮小鸡似地乱扑,“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等儿子都已经等不及了。只要你让我如了愿,到时候让老天爷废了我都行。”
“少骗人!”湘香仍机敏地躲闪着,不让他近身,“当我是傻瓜啊,有几个男人是为了生孩子而睡觉的?我们家乡有个说法,说女人偷人得来的骨血,生下来是要遭厄运的。到时候要是生下一个怪物,你可别赖我。”
“别信那些迷信,就是生下一个鬼,我也认了。”“你真下作。”湘香摇了摇头,拒绝得更坚决了。就在姚林准备只干不说,稍作喘息后再次扑向湘香时,“哐当”
一声,他背后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了。“好意思吗?”破门而入的猛子围着低头站在他面前的姚林缓缓转了一圈,不阴不阳地嘲讽道,“做正经事你前怕狼后怕虎的,没想到干这事你倒像个敢死队员啊。”
“那有什么?你没听说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吗?”姚林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恬不知耻地自找台阶。
“少他妈鬼话连天的。”猛子一步步逼向姚林,“你指使我干脏活,纠缠我的湘香,好像我只是一条要饭的狗。凭什么?”
这一下,姚林感到了猛子的杀气,他那属于黑社会专有的秃瓢头型像一颗炸弹,看得他胆战心惊。
“哪有啊?”姚林紧张地摇着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姓姚的不会亏待你们的。”
“你不要把头摇成个屌样,少给老子灌迷魂汤!都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要把我这个穷光蛋逼急了。”
“好好好,我不逼你。我不逼你。我们都是朋友嘛,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别跟我提什么鸡巴朋友了,”猛子一把从宽大的印着骷髅头图案的T恤衫里拔出一把杀猪尖刀,“朋友都是狗娘养的。”
一见刀,姚林立马吓得嘟噜掉了。
“哈哈哈哈——”猛子痛快地笑了,“装得金枪不倒的样子,原来是扶不起的猪大肠啊。”
“猛子,你,你可不要乱来啊。”
“妈的,老子今天就是来乱来的。”猛子边说,边一把提起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姚林,把他拖进厨房里,不由分说,就把他的头按进了洗碗池的一池脏水里:“你以为你是只活在污水里的王八,老子就淹不死你了?”
数到十秒后,猛子才松开手。姚林的头往上一扬,喷了一地污水和残羹剩菜:“猛,猛子,饶了我吧。我保证再,再不碰湘香。再,给,给给你们一百万,和,和和这套房子。行了吧?”
“你他妈讲得比唱得还好听。可老子知道,只要一放你出门,你立马就会撅起屁股不认账。”猛子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姚林的表情,“因为你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烂仔。”
姚林绝望得只好转身向湘香求饶:“湘香,快救救我吧!追别的女人要钱,追你总不能要命吧?”
看看姚林的亏吃得已经差不多了,湘香拦住了又要去提溜他的猛子:“行了,为弄死这种人犯事,不划算。”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刚从南非飞回南方的张旗还迷糊在倒时差的睡梦中。她碰翻床头柜上的半杯剩咖啡,抓起听筒时脑子还是木木的,一时未能听懂丰育济都在说些什么,就没好气地打断他的啰嗦:“什么回来不回来的?怎么啦?我回来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不是你,是他回来了。”“谁呀?”“还有谁能让我急成这样?”
“夏子光?”张旗的心咯噔一下,接着掩饰不住地狂跳起来。“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我能感觉到,他这一回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快来吧,快来帮我想想办法。”
张旗一骨碌爬起来,光溜溜地坐在床沿上,睡意全无,想起了另外一声求救声。
是夏子光在被追击时曾经求助过她的。当时他问:“快帮我想想,对付丰育济需要什么?”
“我!”当时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想到这里,张旗有了主意:她要学一回《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明里巴结胡传魁,暗里帮助芦苇荡里的新四军伤病员。
她换上从箱底里翻出的原来演电影时穿过的女军装,不顾正在倾盆而下的狂风暴雨,趁着夜色直奔她和丰育济位于望海山的偷情别墅。
在南方豪雨的爆裂声中,她脱掉军装,只剩一件巴掌大的红兜肚在丰乳肥臀间漂洗衣服般地摆动着,活像一个斗牛士挥舞着猩红的旗帜挑逗着饥饿的公牛。
这一招还真起了作用,直看得丰育济浑身发抖,热血上涌:“张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连军装你也敢随便脱?你就不怕我一枪毙了你?”
“少吓唬人。你不就是好这一口吗?不是说,你在南海当大头兵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机会脱掉小姑娘身上的军装吗?”
“你还是先穿上吧。”丰育济把她的脱掉的假军装又捡起来递给她,“话虽这么说,那也要在有心情的时候。”
“没心情更好。”张旗的红脸霎那刷屏成了黑脸,由讨好变成了威胁,“他夏子光要回来我有什么办法?你要是个男子汉就自己去把他搞定。”
这一手可谓是张旗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因为她深谙丰育济这种男人的软肋,知道他们在权力制造的不安中已经变得非常弱智,只需施展一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就能从心理上将他们降服。
丰育济果然中招地屈服了:“不,不要发火嘛。着急叫你来,还不是因为你主意多,有高招吗?”
“那还差不多。”张旗也见好就收地软下来,运用“打一巴掌再给一块糖吃”的战略战术回应道,“我觉得,对付夏子光这种一无所有的硬汉绝对不能来硬的,要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我们也不是没有试过。可在这个有钱有权就能呼风唤雨的南方,那小子愣是不买钱权的帐。”
“又是姚林出的主意吧?”张旗鄙夷地问,“除了钱权,他脑袋里就只有浆糊了?以柔克刚的办法很多,比如可以想办法从感情上打动他嘛。”
“从感情上打动他?我们和他能有什么感情?”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急着和他硬碰硬,先让我和他周旋周旋再说。”
良久,丰育济才从张旗的话中品出味来,一脸酸醋地问:“你去和他周旋,到底是想帮他呢,还是要帮我?”
“嘁,这有什么区别啊?”张旗不屑一顾地回答。
“当然有。尤其是在别人已经抛来绞索的时候,还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那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什么死了活了的瞎吃醋。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少跟我打马虎眼!告诉我,怎样才能整死那个又回来找死的穷光蛋。”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个穷光蛋自己把绞索收回去。”“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那你觉得,除了他夏子光,我们还有别的指望吗?怎么可能?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关键要会想办法,要出奇制胜。依我看?依我看,对于像他那种正处在白热化,穷得除了有一个名字外,已经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只要我们给他些他做梦都梦不到的东西,他立马就会掉转枪口的。”
“我怎么还是觉得你这是在帮他呢?”丰育济被说糊涂了。“一回事。”张旗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的质疑,然后补充道,“现在除了他,还有谁能改变我们被抛进陷阱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