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湘香熬粥的狼烟熏得直咳嗽的猛子,像屁股着了火般夸张地跳着脚从船舱里钻出来,正要透口气,却一眼瞄到了《南方特区报》上的大照片。他一把将报纸从夏子光的手中夺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丰育济视察抗台风救水灾的照片抠了下来:“他娘的,老子恨不得立马奔到大街上,把所有印着他照片的报纸都给抠下来。”
“用不着抠,他自己会滚下来的。”夏子光神秘地笑了笑。他从房东家的铁皮屋搬到望海湾这条被遗弃的破渔船上已近一个月了,提醒他应该搬家的是一条狗。那天傍晚,当他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从卷烟的作坊挪到前店的门口望呆时,发现对面发廊的一条看门狗也正在偷觑着他。那条丧家犬探究老朋友似的目光吵醒了他的记忆,无数尘封的往事被从源头激活起来,像一条已经消逝的流水,载回了曾经的孤独少年、赤脚记者、叫花似的作家,已经含冤的父母和正在受伤的女孩……于是他决定搬出房东家,去寻找一处新的藏身之地,以便把以前的一切,以及他自己通通从记忆里删除。
猛子和湘香是昨天半夜三更摸到破渔船上的,夏子光夜游回来的时候,他俩已经潜进船舱,正对着油灯下的一小桌酒菜窃窃私语。一见夏子光,猛子热切地站起来让座:“正等你呢,大哥。”
湘香也高兴得不知怎么表示才好,竟叹着气说:“大哥,你回来了,又成了跟我们一样的穷人,我们就不用再为你担心了。”
“你叹啥气呢?快给大哥上酒,夹菜。”猛子表达着对湘香的不满。夏子光感到他俩营造了一个怪怪的气场,不由得拘束起来,只好用猛喝海吃来掩饰。当他将又一杯酒端起送向嘴边时,猛子温和地从半空把那杯酒劫了下来:“哎,兄弟,差不多了。”夏子光酒醒似地站起来:“对对,差不多了。你们回去吧。”猛子却一把按下他:“兄弟,我们不走,今晚就住你这里了。我在外面站岗,让湘香陪,陪你下舱去睡觉。”“猛子,你你喝醉了?”夏子光结结巴巴地打着圆场。“谁喝醉了?老婆,我是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你今晚来就是要陪我兄弟——睡觉的?我们怕大哥一个人呆在这鬼不下蛋的海湾里,时间久了会憋出病来。”
“对不起,湘香。你把猛子带回去吧,他喝醉了。”夏子光尴尬地道着歉。
“少来臭文人酸溜溜一套!我才没醉呢。”猛子直直地站起身,不依不饶地将夏子光往船舱下推,“难道还要我老婆强奸你不成,你傻逼啊?”
面露羞怯的湘香,也变作死皮顽肉地直对着夏子光撩开了睡衣,油灯的金光透过千疮百孔的舱篷投射到她的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闪烁的豹皮,为她平添了一种年轻母兽的凶猛。
“好了,湘香,快把猛子弄进船舱休息吧,别把大哥当畜生。”夏子光说着,消失在船头的黑暗里。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我?”夏子光看着脸色惨白,如惊弓之鸟的丰瑾梦游般躲在古码头的废墟里避雨,就像一只将死的白鸽,浑身散发着海洛因的味道,心中掠过一阵锐利的疼痛。
“如果你真的回来了,你还能去哪里呢?”“我,我们不该再见面。”“是的,也许,你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丰瑾微微激动起来,“可是你就像这赶不走的热带海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吹拂。”夏子光无法对丰瑾的表白进行回应。经过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难,他已经不再害怕贫穷,倒霉,甚至死亡。但却越来越惧怕另外一个魔鬼,那就是爱情。那曾经的爱情,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已经成了他隐藏的命运。而她那远去的脚步,也早已卷走了他的一生。
“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又回到了南方?”丰瑾打断了他的沉思。“因为命运又为我安排好了一场新的灾难。”
“别那么沉重好不好?”丰瑾已经平静下来,调皮地说,“干嘛老是那么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好像你的肩膀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地球一般。”
夏子光却轻松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她向自己栖身的渔船走去,就像考古学家对待一尊刚刚出土的珍贵文物。
丰瑾对破落的船舱毫不惊奇,因为与她在脑海里想象过了的场景没有什么出入,而船舱地铺上方夏子光手书的一幅对联却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盘胜负总难评
加减腹中情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她喃喃着对联的内容,徘徊在它面前左看右看,就像看着春风中融化的冰雪,就像看着朝霞中消散的阴霾。一时间让夏子光忘却了身在何处,感觉她那行动着的肢体就像一枚围棋盘上的定式棋子,又重新统摄起了自己生命的经纬。
“希望你能像你写的那样淡泊豁达,再也不要怀疑我的爱情,再也不要凌迟我的情感了,好吗?”丰瑾回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目光。
“如果我能够,我想……可是,我的人生中埋伏了太多的暗礁和险滩,我不能把你也卷进来。”
“是的,在我还是一个无知的小姑娘时,确实盼望过,能有一天,有谁会持一束玫瑰走向我,就像英俊的球员抬脚射门那样。”丰瑾说着,顿了顿,仿佛吞咽了一颗无形的苦果,“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人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活得像个人。”
“也许你是对的。可是你不知道,老天爷生下我,就是让我来体验人间苦难的。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只会倒霉。”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丰瑾忍不住伸手捂住夏子光的嘴,“你这么说,我,我心痛。我来是想告诉你,不要作贱自己,而要做一个配得上自己苦难的自己。”
与丰瑾的寻寻觅觅不同,张旗是直接奔向夏子光藏身的荒湾,势如破竹地侵入他的渔船的。
“哈哈,你还真像猛子说的那样,已经变成了野人了。”看着夏子光故作镇定地点燃起一支流浪汉自制的烟卷,张旗没心没肺地调侃道,“看你手夹一支香烟,比怀抱一个美人都还要享受的样子,真馋人。怎么样?能赏赐我一支你的‘好运牌’香烟吗?”夏子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递给她一根烟卷掩饰。张旗却越发嚣张起来。她点燃香烟,不安分地围着夏子光转着圈,用观看动物园铁笼里猛兽的眼光探究着他:“咳咳,不错,是有一些变化。穿着海岸线一样的破衣烂衫,在没有人知晓的海角天涯漂泊,像一个毛头大鬼,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在我这个画家的眼里,确实有一种什么样的风暴也打不散的线条与结构,但愿不只是个样子货呵——”
说着说着,张旗觉察出了夏子光的不悦,赶紧打住了。就在夏子光潜回老家时,她也从南方失踪了一段时间,替丰育济去加拿大实地考察移民状况。张旗机敏地改换掉话题,一边向夏子光描述着地球另一半遥远的文明,一边拿出带给他的礼物:吉列剃须刀,法国“猛兽”牌香水,美国大兵的Zippo打火机,苏格兰威士忌,古巴雪茄和阿根廷海盗专用的烟斗烟丝。
“国外那么好,你干吗还要回来呢?莫非你也得上了老年人的思乡病?”夏子光不怀好意地揶榆道。
“恰恰相反,”张旗严肃起来,“我回来,不是因为思念,而是为了忘却。”她又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病的话,那可不是什么矫情的思乡病,而是不要脸的相思病。”
她没有撒谎,就像是一支两头都被点着了的蜡烛,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放置心中呼呼燃烧的爱情大火。所以,当她一听说他这头可怕的猛兽又回到了南方觅食时,想都没想,就蔑视了一眼窗外台风到来之前着了火似的乌云,从空调别墅里冲出,迫不及待地投身到了这间烧鹅炉灶般的船舱里。
一看那架势,夏子光就知道她是赶不走的,于是就冷眼旁观着她的表演,静等她自己把闷葫芦打开。
张旗却不想斗什么心机。她甩掉衬衫,毫不扭捏地只穿着一件两团怒火似的小抹胸为他下厨。
“你怎么也穿这么艳俗的东西?”
“别胡说,这可是我的传家宝。是我外婆亲手为我母亲刺绣的嫁妆。粤绣知道吗?它是中国四大名绣之一,用它做我们女人的亵衣,能制造一种热热闹闹的喜气。别打岔。我穿它,是想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身上的喜气,一种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喜气。谁吹牛了?还记得那个热带风暴之夜我们的第一次吗?那天,我也是穿了一件彤红的粤绣抹胸的啊?”张旗来劲了,滔滔不绝地显摆起来。
“我从来就记不住你穿着衣服时的样子。”夏子光故意不买账。“真没品味,本姑娘亏大了。红色是我们血液的颜色,生命的颜色,没你想得那么淫荡好不好。不说了,来,看看我给你煲的鸡汤有多棒。”张旗风情万种地在锅里搅和着,“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说是在中世纪的欧洲,鸡汤被当作春药服用。怎么不说话了,你是死人啊?”
“怎么了?”夏子光不阴不阳地回应她。“快来救火呀。”“救火?哪里有火啊?”
“你真是呆子,还是装的?我身上的火呀。我身上失火了。”夏子光坏坏地笑笑:“可是我没失火。”“别吓人啊?该不会坐了一回监狱,就变成同性恋了吧?”张旗装腔作势地扔掉锅铲,故作探究地逼视着他,“告诉你吧,你就是变成了同性恋,我也要做变性手术变成个男人缠住你。”
说着,全然不顾满舱的霉味、潮味、鱼腥味、生活的尘垢味与人生的伤痕味,就一个鲤鱼打挺,将他扑倒在铁板烧一样的舱底板上。但是还未等进入佳境,她就从他的身体之下挣扎出来:“我的妈呀,实在受不了了,这哪是在做爱?这分明是在烙饼嘛。再这样做下去,我俩会变成一对烧鹅的。”
“这就是望海门的魅力,”夏子光再次张开了罗网,“任你是谁,只要到这里走上一遭,就能把一段平凡的经历,变成一个骗人的传奇。”
“我知道你喜欢美国,”大火烧尽以后,张旗暧昧地看着夏子光,“要不我来想想办法,让姚林带你去一趟,怎么样?”
“就饶了我吧,”夏子光一把打掉张旗正在他胸口搔痒的手,“跟他一起就是能到火星上去,老子也不干!”
张旗吃惊地看了他半晌:“我靠,没想到你的自尊心会这么强,我还以为你根本就瞧不起他呢?”
“我对他们已从瞧不起,变成了仇恨。”“但你想过没有,你的仇恨最终会给你带来什么?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黑社会。”“对结果,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知道你很勇敢。但我觉得,勇敢应该表现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勇敢并不代表你要找死。”
“不要找死。说得好!所以我才需要你,不仅仅在床上。”“这话我爱听!”张旗再一次激动起来,不由分说又抱住了夏子光,“你有没发现,我俩的无耻之爱真是越来越感人了。”“无耻的是丰育济,我要你和我在同一条船上,去搞定他。”“放心吧,如果需要,我会像望海门的洗头妹一样,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瞥见秘书手中那封信的笔迹,丰育济的脑袋就“轰”地一声,知道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闷雷终于炸响了。
为了把那个笔迹从人世间彻底抹去,他曾经命令姚林安排刑警追剿,曾经求助江良伟调动黑帮暗杀,甚至动用过南方特警,用训练得能够追食华南虎的西藏藏獒寻踪,但却一无所获。谁会想到,就在他认为那个被追的猎物已经主动从地球上消失,并已经唤回了开始想家的藏獒,宣布不再执行这个追击令时,这封没有地址,但却点燃了引信的炸弹却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一句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等着瞧吧,你这个狗娘养的!
他当然知道这句骂人话包含的杀气,那是千言万语浓缩出来的高爆炸药,足以置他于死地,感到新的一场热带风暴已开始如恶狼般扑打着他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