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打着丰育济门窗的这场热带风暴不仅怪异,而且漫长:登陆后只在南方岸空回旋打转,干打雷不下雨地似乎找不到继续前进的方向,最终在耍赖似地逗留了一周,并以龙卷风的形式降下一地的死鱼烂虾后,悄悄消失了。
丰育济被这场怪异的热带风暴击倒了,没等天空放晴,就像弱不禁风的儿童,住进了医院。
闻讯的姚林简直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像一条打了鸡血的狗一样,先是在第一时间,幸灾乐祸地报告了张旗,然后又迫不及待地端着一副哭丧的脸,将肖雨红带到了他的病床边。
“谁让你他妈的多事把她给叫来的?”一候医生叫走不冷不热,不知道如何向他表示关心的肖雨红,丰育济就恨得牙痒痒地责骂姚林,“你就这么急着为老子奔丧啊?”
“岂敢岂敢。首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医院规定,那个病只有家属才有权决定怎么治啊。”
“那个病?”看着姚林故作焦急的熊样,丰育济的心咯噔了一下,“除了那狗日的癌症,还能有哪个病能叫‘那个病’?”一股凉气毒蛇过脊一般掠过他的后背,让他忽然想起了迟早总会找上门来的那件令人绝望的事情。难道它这么快就不请自来了?难道那个霸道的家伙一点也不照顾他这个副市长的情面,不像他的那些部下那样凡事必先征求他的意见?
答案是明摆着的,这只要看看姚林那言不由衷的表演和医生神秘兮兮的怪样就知道了。一阵冷汗把丰育济带进了不能自拔的恐惧和松劲的情绪中。他还没有愚蠢到从来不曾想到过疾病与死亡这类丧气的事情,只是一直觉得这种丧气的事情对他来说还很遥远,还很虚幻,还只属于科学与理性的范畴,还与他真实的生命无关。他甚至还满怀信心地做过这样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正在用印着他本人头像的钞票购买一块预备埋葬自己的墓地,就像秦始皇巡视为自己陪葬的兵马俑那样洋洋得意。
原来自己的身上也只是长了些凡人的器官,他绝望地意识到。在此之前,像他这种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总认为绝症只是属于穷人的疾病,没想到疾病是不理睬什么身份地位的。
所以,当看到从医生处归来的肖雨红那怨妇脸上掩不住的绝望神情和表演出来的虚假轻松,丰育济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像戏子那样夸张,也别像胡同傻妞那样画着圈子说话。”
看着他那副冷酷的嘴脸,肖雨红内心仅存的一丝怜悯消散了,她如释重负地回答他:“那就实话实说,是那病。但医生说是早期,还可以治。”
可怕的预感被无情地证实以后,丰育济彻底坍塌在病床上,真正意识到再牛逼的人也会陷入独孤无援,也会被未来抛弃在一边。为了摆脱这种将把他送进坟墓的凄凉,他决定先用自己的余威来毁灭别人的幸福,要抢先一步把夏子光送进地狱。
一走进那条飘摇的渔船,丰瑾就发现,夏子光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熟人,而像是在看着一个药罐的病人。
他躺在船舱底层密不透风的一角,上身裸露在裂痕斑斑的底板上,肋骨从瘦削的躯体里触目惊心地浮现出来,仿佛正在对这个不义的世界做着最后的指控。但一见她,他仍将笑容从凄凉的胡须中荡漾出来,使她突然想起了他枕边的那本书,想起了那幅照片,想起了切?格瓦拉在南美丛林牺牲时候的样子。
她的心第一次真切地疼痛起来:“我知道你很为难,你害怕见到我,对吧?”
夏子光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他知道他们是一对迷路者,虽然故事不能继续下去了,但彼此的心却不死:“我是一个失败者,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在意。其实像我这种人,已经不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别说这种话,你是好人,会活成世界上最老的老人。”夏子光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谈论这个话题。“你虽然贫穷,几乎什么也没有,但你有着自己的才能与尊严。
还记得我被绑架时你到望海门码头救我的事吗?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像一盏尘封在黑夜里的油灯,一下子被点亮了。所以,所以我不忍心眼看着你把自己掐灭。”
夏子光怎么可能忘记,当他带着汽笛的余音,火车的尘土被抛却在南方的凤凰树下,就要迷失在殖民地的口音、生猛海鲜的欲望和港风澳雨的诱惑时,正是她那被捆绑在黑暗中的娇小身躯平衡了他的摇摆心态,感到在古老的黑暗和原始的暴力中,她就像一棵搂紧了土地的小树,把自己弥补在了大地的伤口上。从此,她便像一面时钟,永远留在了他那流浪的旅程里,而她生活的地方也就成了他情感的首都。从此,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要计算一下距离第一眼看见她——那终生难忘的瞬间已经过去了多长的时间,每个夜晚来临,她那被黑暗捆绑着的身影都会加深着他心田上失恋的伤口。
“谢谢你对我的美好祝愿。可是,南方已经把我从一个人变成了鬼了。”夏子光拎起热水瓶,想给她倒杯水。
丰瑾伸手拦住了他:“别那么悲观,到我俩相识的海滩去走走吧。”海浪前赴后继地扑倒在他俩的脚下,“唰——,唰——”地扫击着寂寞的岸线,犹如失恋者起伏的叹息。
“今天我来找你,还想,还想问问你,”丰瑾咬了咬牙,停下脚步,转到夏子光面前,竭力坦然地面对着他,“是不是因为我和顺毛虎……那样了,你才对我……”
“不,绝不是!”夏子光赶紧打断她,“你这样说让我,让我羞愧。”“那好,我不逼你了。”丰瑾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变得轻松起来,“和我说说你的故乡,你的家好吧,听说你从樟木头出来后,回去过。”“故乡?家?如果还有这些,我怎么会再回到这望海门来呢?”
夏子光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那些在村头的电线上唱歌,如同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舞的小鸟们,想到了那一片片错落的茅屋顶上傍晚时分的炊烟,和那随风飘散的烟火气味……有点说不下去了,“我曾经把它当作宝贝,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跟人分享的故乡,没有了。那一直陪伴着我的招魂的喊声——没有了。”
“没有了。”丰瑾喃喃自语着,惊惶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万里的海涛正载着他一生的沉浮和迷茫的前路,只觉得他那失去故乡的疼痛,已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也让她感到了同样的疼痛,“我不知道怎样能才安慰你,但我想,我们总还可以去寻找心灵的故乡吧?”
“也许还有心灵的故乡可以追寻,但那已经超出了我的心力,丰瑾。”夏子光回避开丰瑾尚存期待的目光,叹息般地回应道,“因为,我已经走完了暂借人间的一段路,早已出局了。”
商华托猛子捎口信给夏子光,说她的夜总会已经被查封了,她又回到了她刚到望海门时租住的小屋。说她想见他一面,有要事相商。这是一个不可拒绝的邀约,夏子光想都没想就钻出了藏身的小船,因为他只为她勾兑过一杯生活的苦酒,而她却为他调制过难忘的人生。
那条最初接纳了他受伤灵魂的小巷已经被拆去了一半。被拆去的部分虽然还从三五个孤岛似的废墟里放出一星半点的灯光,但已经没有了人气,仅余几个年老的土著固守在他们昔日家园的遗址上,用惊恐的眼光打量着偶尔路过的不速之客。而剩余的半条街巷则一如既往地沸腾在南国的红尘中,依旧泛滥着洗头妹们招摇的肉体,依旧挤满了伤心客和流浪汉落魄的身影,曲里拐弯的小巷两岸,依旧洞开着一扇扇欲望四射的门。
夏子光饶有兴趣地深入着这条已经有些陌生的小巷,呼吸着这个城市一千多万常驻人口,再加上四百多万流动人口呼出来的混合空气,感受着不同人种内脏酿造出来的鸡尾酒味和有待于科学家命名的细菌和病毒的气味。
商华租住的小屋位于这条小巷的中部,刚好处在拆与未拆的临界点上,东面的半条街已经坍塌为一条通向海边的瓦砾之路,荒废得如同一截巨蟒的蜕皮,而西面的半条街依然灯红酒绿,活泛得就像一具喷火的花龙。夏子光刚踏进那座仿佛正在东顾西盼,骑虎难下,不知所措的院落,顺毛虎就从灯光与暗夜的分界线上迎了上来。“怎么,是你?”夏子光一头雾水地僵住。“噢,这里最近很乱,我在外面望望风。”只几个月时间,夏子光就发现顺毛虎彻底变了,就连长相好像也变了,他那原先威风凛凛的国字脸往里凹陷进了脸颊,再加上嘴唇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孤独的猫科动物,濒临了灭绝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