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光也不多想,继续往里深入。“等等,先问你一句话。”顺毛虎拦住了他,小声质问,“为什么要冷淡丰瑾?她把你当成宝,你却把人家当根草。”
“真是个怂人,”夏子光不相信似地绕着他研究了一圈,“还好意思来问我为什么。”
“怂人?”顺毛虎不解地摸着头,“你不是在抬举我吧?我们香港人是很喜欢‘怂’这个字的。你看,它的心里头装着两个人。那可是很花心,很多情,很有彩头的呵。”
“还彩头呢。我看你的脑壳都叫垃圾塞满了。”夏子光哭笑不得地伸手把顺毛虎划拉到一边,“你还懂不懂人话?你要真是个男人,就自己动脑筋让她不要再来找我了。”
小屋里也不止商华一个人,还有姚林和一大桌挤得快要溢到桌外的酒菜。
“怎么,你们把老子当成叫花子了?”夏子光恍惚了一下,感到受到了侮辱。心想,明知只有他一个人来访,却整出这么一大桌山珍海味,仿佛不是要请一个人来吃饭,而是在唤一头猪来喂食。
“别多心,”姚林摇摇晃晃地弓起身,挤出了一丝哭一样的笑容,“这不是鸿门宴。”看着夏子光仍然警惕着,并不入座,又补充道,“直说了吧,我们是受丰育济之托,来与你和解的。”
“和解?怎么和解?”“简单地说,就是把两败俱伤变成双方共赢。”“太可笑了,”夏子光用一种看着天真儿童的目光看着合不拢嘴的姚林,“我们之间还有产生这种转换的共同点吗?”“先别下结论。给你打个比方,你知道所谓的‘风暴眼’吧?对,就是台风中心那个寂静的点。我们双方现在就如同处在这个‘风暴眼’上,无论谁偏离了这个点,瞬间就会被狂风暴雨吞噬,双方都会同归于尽。”
“噢?说得还有点意思。那你说说,我们拿什么来转变呢?”“来,来,快请坐,快入席!”姚林来劲了,“很简单,钱和权。钱可以给得你几辈子都花不完。权嘛,丰育济郑重成诺,等南方大学建成了,马上提拔你做校长助理。金钱和权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像是一个美女的两只乳房,你想象吧,那该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噢,原来是这样。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们干这些勾当时,就一点不顾忌自己的公众形象?”
“我靠,”姚林贪婪地吞进一口烟,然后像屙屎一样吐出一个个旋转的烟圈,“当官的要什么形象?”
“所以你们就贪得无厌地鱼肉百姓,就只争朝夕地干坏事,对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都是潜规则,懂不懂?就说我们通过拆迁望海门卖地建南方大学赚的这些钱吧,在你眼里的所谓黑钱,在潜规则里就完全可以洗白,就完全可以看作是因为我们的特殊贡献而应得的合法收入。我们有什么贡献?不明白是吧?那我问你,我们的权力算不算贡献?可以不可以当作特殊的股份?你又摇头了,因为你没有真正理解什么叫权力,别看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好,那我就免费告诉你。权力的基本特征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无耻!”
“真没法跟你讲话。简直累死人了。”姚林喘喘气,摇摇头,一屁股瘫在饭菜前,一边咽口水,一边无奈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看着他俩争斗的商华,“要不,你来问问他,到底是干,还是不干吧。”
商华从灯光的暗处浮了出来,转到夏子光对面,犹犹豫豫着正要开口,夏子光却抢先堵住了她的嘴:“这不是简单的干,还是不干的问题。问题是,你们开出的条件吸引不了我。为什么吸引不了我?我来告诉你们一件事。英国科学家最近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做《人类足迹》。他们计算出了每个人的基本需求常数:平均寿命七十八岁半;交友一千七百个;吃掉四只半的牛;吃掉一千二百零一只的鸡;喝掉一万零三百五十一升的啤酒;做爱四千二百三十九次。你说你们想占有那么多的财富,能消耗得完吗?”
“我没看过你说的什么鸡巴纪录片,”姚林火了,一巴掌拍翻了面前的饭菜,在满屋丁铃咣当的摔砸声中提高嗓门地强调着,“但我知道人的一生只追求三种境界:舒服、牛逼和刺激。只有钱,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换来舒服、牛逼和刺激,其他的玩意都是狗屎。如果你非要觉得咱们之间的恩怨不能用钱,那就用刀来了断。”
空气被姚林那突发的怒气和凶狠的眼神凝固了,连摔碎在地下的碗盆也停止了滚动,满屋里只回响着商华紧张的呼吸声。
夏子光也感到了一股冷飕飕的夜风穿过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没有害怕,他那双穿越过地狱的眼睛,已经不再轻易对什么动情,也不会再因为别人的眼光而恐惧了。姚林的歇斯底里反而激起了他战斗的激情,他思路清晰,反应快捷,犹如阎罗王正在远隔千万里的风云中悄悄引导着他。
“叫你那帮狗娘养的来吧!”他说,并伸出匕首般的手掌在他脖子前的空气中轻轻一划,“我可不像你们那么怕死。”说完,他竟然坐下来,独自操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这反倒使姚林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了,好像一直在躲避着他那手掌划过的刀光,侧身偷窥着他,端起随时准备应对攻击的姿势,半天才缓过神来边向门外撤退,边底气不足地骂道:“那就等着瞧,你这条喂不熟的狗!”
看着狼吞虎咽,旁若无人的夏子光,商华呆呆地想,怪不得这个家伙既能降服野马般的张旗,又能迷倒婴儿似的丰瑾。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落难书生已经完全习惯了暗夜的生活,已经彻底忘掉了俗世的红尘,在变成了一头嗜血好斗的猛兽以后,反而更加温柔和天真,眼睛里已容不得一粒沙子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刚来南方时踉踉跄跄的脚步,他还愿不愿想起初到望海门时遮遮掩掩的梦想。
“你真傻呀,夏子光。你跟姚林他们理论做人的道理,不就像个稻草人一样可笑嘛?那等于是想要狗改掉吃屎啊。”
“不傻,也不可笑,”夏子光停止了吃喝,仿佛被商华的话恶心到了一般,“我就是要让他们这些恶狗明白,他们的权力并不是在什么地方都管用。”
“可你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知不知道啊?”“我早就在绝路上了。所以我才不怕他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怕的东西了。”
“我没看错,你是个有种的男人!”商华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大信封递给夏子光,“姐没什么可帮你的。这是丰育济他们在我这里转账、洗钱的证据,你拿着吧。”
告别商华,夏子光几乎再没看一眼望海门的夜景,就径直回到渔船,摸进底舱,也懒得点灯,直接就往底舱板上一扑。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光溜溜的身子和一声尖刺刺的惊叫。
是阿霞受舒妈指派,摸黑钻进了他的船舱……
“你怎么还在做这个?”点亮油灯,为阿霞披上她刚刚脱去的衣裳,夏子光问。
“我跟你还能做什么嘛。”阿霞娇腆地往夏子光身上依靠。“咱们不说这个了。”夏子光将她扶扶正,“告诉我,你为什么失踪了?我回到望海门后偷偷去舒妈那里找过你。”
阿霞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起来:“我也找过你。可有一次,正撞上张旗开着凌志来接你。看得我只恨自己,心想,如果我也像她那么有钱,也像她那么漂亮。我一定会让你比跟她在一起更幸福。打那以后,我就……”
“别说了,我懂了。”夏子光伸手去捂她的嘴,但阿霞却轻松地笑了:“现在没关系了。明,明天港佬就要正式接我去做,做二奶了。”说着,阿霞又要往夏子光的怀里钻。
“不,不不,阿霞。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是我的妹妹。”
阿霞脸一红,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羞怯:“那,那就让我再给你唱一首青海的花儿吧。我知道你喜欢家乡的声音。”
尕姑娘啊将十七呀,
打发到了婆婆家去。
风摆柳的身材哟,
越看是嘛越稀奇。
一更天照明灯呀,
来了些贺喜的人。
核桃们枣啊哟,
撒了个满炕滚。
三更天月中天呀,
头碰头挨着了睡。
口含上个舌尖啊,
叫了一声亲哥哥。
五更天天放明呀,
小姑子来问早。
问一声新嫂嫂,
我哥哥待你好不好。
新媳妇年纪儿小呀,
尕嘴儿抿起了笑。
你到了你的婆婆家,
好不好是才知道。
“我们青海的花儿,为什么都是歌唱爱情的?”唱完以后,阿霞问。
夏子光想起了青海的麻家湾,想起了他采访过的的一个鳏夫。那个鳏夫冒着风雪,每年种上一坡土豆,攒了几十年的血汗钱,只为能娶上一个媳妇。他依稀看见了麻家湾那缓缓升起的浑圆山岗和曲折盘绕的河流谷地,它们被迷蒙的风雪所覆盖,犹如女性起伏的躯体,正是人们比作的母亲。
“我想可能是我们那里的生活太苦太难了,唯有爱情是我们唯一有可能追求得到的人生幸福……”
“你是说,只有爱情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指望,是吧?所以我们才要用生命中的所有热情来歌颂,来祈求这个指望。”
“可能是吧。”夏子光回答。“而这南方一年到头都是夏天,都是爱情的温度。但是,但是这个地方却没有爱情。”阿霞喃喃着,涌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