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姚林接到一纸任命,由他出任未来“南方大学”的校长时,这个街混出身的教授感到的不是文人做官应有的惊喜,而是这所筹建中的大学正在沦为海市蜃楼的迷茫。
为了平息自己的迷茫与不安,他第一时间赶到了商华的住处,想让她帮他一起分析分析这件事的凶吉。
“瞎高兴啥呀?娶到个二奶了?”没承想,商华在看完他那张盖着血红大印的委任状后,不仅没有欢天喜地跳起来,而是冷冷地反问他一句:“你还真把这种事情当真啊?”
“我觉得,我觉得我终于成功了。又当教授,又当校长的。”姚林被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是吗?”商华把那张纸轻飘飘地往地下一丢,“我咋觉得你更像是变成了究光蛋了呢?”
姚林光油油的秃头上霎时冒出了汗,因为他一直迷信女人的直觉,对商华的预感更是深信不疑:“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觉得最后我能不能当上这个校长还不一定啊?”
“那倒还是其次。我是怕你为别人背,背了黑锅。”“啊?你,你怎么会有这个预感?快说得清楚些。”
“好好动脑经想一想,现在这个南方大学能不能弄成,还是丰育济就能说了算的吗?我怀疑,这是不是丰育济故意把你推出来,去做夏子光的活靶子。”
“不会吧?我们都赌咒发誓过,彼此都要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别光会用小头办事,也学学用大头处理处理事情好不好?”商华鄙夷地看着他,“为兄弟两肋插刀?那是对真兄弟的。你和他丰育济是真兄弟啊?”“哎,你这么一说,那还真算不上。”
“那不就对了,你现在需要提防的是,别玩到最后,让他把所有的刀都插到了你的两肋上。”
“那我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商华学着姚林的口气,讥讽着他,“看来你的大头真是废了。跟他一样,想办法把夏子光直接推到他面前,让两个真正的敌人直接掐架。”
“高招,高招!”姚林像得了圣旨似地两眼放光,连连称是。“那还不赶紧去想办法,还眼巴巴地看着我干啥,该不会又想用小头办事了吧?”
“想。但我晓得今天办不成了。等我把丰育济办了,看我把你……”姚林做了个作丑弄怪的嘴脸怏怏而去。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南海中那座小岛吗?那个山顶有积雪的小岛?”看着默默伴在他身旁的夏子光,丰瑾感到这个徘徊在晚风中的人脚步是那么沉重,仿佛正拖着一副千斤的脚镣,苦苦挣扎在无边的丛林中,忍不住异想天开地低声询问。“当然。虽然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夏子光停了下来。丰瑾却紧追一步,更加热切地靠近他:“肯定会有的。我想我俩可以一起从这个龌龊的南方逃到那个小岛去,和那里的土著一起生活,从此就可以不管、不问,也不想令我们伤心的往事了。”
“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丰瑾。如果能一走了之,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有什么好难的啊?”丰瑾独自进入了幻想的世界,“我保证不会跟你提过分的要求,保证不会要你把日环食光环摘下来给我当结婚的戒指。而且我还保证很快学会种地、做饭、生孩子。相信我,所有土著女人会做的,我都会做。”
夏子光差点露出了笑容,但最终还是被心底的愁云遮蔽了:“我相信。你的心里还有火,而我,我的心里只剩灰了。”
丰瑾一脸的忘情陡然僵住,心唰地一下凉了:“为,为什么要说这么绝情的话?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情感,就没有浪漫的渴望?”
“也许吧,我那曾经有过的浪漫都被这南风撕咬揉碎了,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未来了。”
丰瑾不信地摇摇头,从贴身的衬衣里掏出那张夏子光在拍摄《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时的工作照。照片上其余的人都已被丰瑾剪掉,只剩下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的夏子光。
丰瑾凝视着这张照片,把它贴在满面的泪水上:“你不让任何一个女人真正属于你,因而也就原谅了自己可以不对任何一个女人负责。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在热带低悬的星空下,悲哀长时间地徘徊在他们的头顶。他们像两个弱小的生命,可怜地被抛弃在退潮的沙滩上,好像是两个正在垂死的人,也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已经断炊两天的夏子光正在舱板上宰杀一条自己上钩的金枪鱼。猛子从船舱的炊烟里钻出来,接过那条几乎不足以做菜的瘦鱼,迟迟疑疑地问:“大哥,你觉得就咱们这个样子,能扳倒丰育济吗?”这种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又滔滔不绝地等待着一件大事的日子早已过得他浑身冒汗,心里发毛。他不明白,丰育济与夏子光这两个敌人之间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仿佛他们之间的恩仇突然泯灭了,又变成了两个陌路人,各自过着毫不相干的生活。
夏子光擦了擦身上迸溅的鱼血,就像放录音般毫无温度地说:“在我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句话使猛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看着夏子光那不动声色的身影,觉得他就像一根弹簧,由于受到压制而更有了力量。他也由此像挨了一记钝刀子的捅戳,感到全身痛快了起来。就在他正要转身下舱,把手中的瘦鱼扔进油锅里时,发现姚林已在一阵犬吠声中鬼头鬼脑地摸到了渔船前。
一看到夏子光和猛子并不待见的神情,姚林撞见鬼般结结巴巴说明着来意:他受江良伟的委托,特来邀请夏子光赴港参加《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首映式。
“江老板一再强调,绝对会保证夏子光的安全。为表示诚意,夏子光可以多带些人同去。”
出乎预料,夏子光稍作犹豫便答应了。因为他认为一味地隐藏会助长敌人的勇气,而适时的浮现则会有力地挫败敌人的信心。
首映式被安排在香港红磡一家放映三级片的小型影院举行。没有红毯,没有剪彩,只有江良伟、顺毛虎,丰育济、张旗,夏子光、猛子和湘香等几路人马,外加刚好赶上看热闹的零星观众。夏子光直觉出“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所谓的首映式草草收场后,丰育济、夏子光就被单独送上了江良伟的私家游轮,迅速驶向铜锣湾深处一片无船的海面。
“咱们直说了吧,如果你能放下我,我们保证也会放开你,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丰育济强作威严,指手画脚地说着,动作多得像干活。
但夏子光已经不屑一顾了:“你再弱智,也不至于认为我们之间的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吧?”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能不能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比如说——”夏子光突然来了兴致,想玩玩他。“比如说,像你这种人吧,一无所有地来到南方,总该有什么梦想吧。而我,就是能帮你实现梦想的人。”“闭上你的狗嘴!”丰育济的话激起了夏子光心底抓心挠肝的痛和恨,“不错,本来我还有一些梦想,可早已被毁灭了。至于被谁给毁灭的,我想你最清楚。”
“可以再有,可以再有。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晚。连我这样一个病人都还有梦想,都还梦想活下去呢……”
“真是一个下贱的梦想啊。”夏子光嘲讽着打断他,“你确实是个病人!”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在他妈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只有一个病人才能活得下去。”
“那是你的逻辑。我知道你这种人野心很大,大概你做梦都想着完蛋的那天能有人为你下半旗志哀吧?但是,我的逻辑却是,让你这种人不得好死!”
“少吓唬我,好像你真能杀掉我似的。”“严格地讲,”夏子光冷冷一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杀,只有自杀!”“少在这里故弄玄虚了。”丰育济口气大于胆气地拍案而起,“咱俩谁能杀掉谁还不一定呢。别忘了这是在南方!”“噢,我还真没想到,”夏子光假装惧怕地往后躲了躲,“不过我想问一句,这,这南方是你的吗?”“不是。”丰育济仿佛被问糊涂了,傻不拉叽地回答。“你真聪明,这南方怎么能是你的呢?”夏子光哈哈大笑地羞辱着他,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旗忍不住穿过一群从赤道地区引进来的火烈鸟一般的望海门洗头们霸占的街道,走向被尘世抛弃在黑夜深处的荒凉海湾。
但那天晚上,那个通常是直视着黑夜的中心,独自坐在炼狱中煎熬的人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刮的胡须已经长成了满脸的杂草,仿佛一条搁浅的鲨鱼,死在了一堆横七竖八的酒瓶中。
她知道,他还在为已经结束的香港之行而悔恨,因为由他带去参加《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首映式的湘香失踪了,就在他和丰育济躲在游轮上交锋的时候。为此他认为自己是个罪人,根本无法原谅。他一次次跪倒在猛子面前猛抽自己的嘴巴,说与湘香的失踪相比,自己那可笑的电影和与丰育济的个人恩怨简直连狗屁都不如。
张旗俯下身,正想伸手去碰触他时,他却像挣脱梦魇似的挺身而起,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臂:“去找别人吧,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她知道他把她误以为望海门的洗头妹了,就强忍着愤怒,在他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夏子光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开始在黑暗中竭力想看看她的脸。当他认出是她时,羞得慌张地连连倒退,要不是张旗紧跟上去扶住了他,他差点踉踉跄跄地摔倒了。但自尊使得他还想挣扎:“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一时间,张旗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是彻底降服住他呢?还是仍由他再扑倒在另一处黑暗中。
她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只知道享乐,而贪生怕死的人。她时时刻刻自恋着自己,渴望着通过复兴家族的辉煌历史来使自己的形象达到完美的颠峰。可就在她准备为此出卖自己的一切,放弃所有世俗的尊严时,他来了,静静地潜伏在一道铁丝大网下,冷眼旁观着南方的暴风骤雨,高傲得像个传教士,又贫穷得像个叫花子,不期然捅开了她隐藏的伤疤,吵醒了她心中的往事,既把她带进了一种堕落与新生的双重生活,也将她荒凉的身躯激发出了生命的光芒……就在张旗这么胡思乱想的当口,那个在黑暗中扑腾的人突然一转身,辐射着风声雨意,猛地抱住了她。
那一夜他像一个亡命徒,要吞噬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要用最后一丝力量激起放纵不羁的烈火,仿佛要吸干她的每一滴血,要烧干她的每一滴水……她感到那一夜仿佛长过了一千年,感到经过了这漫漫的千年长夜,他和她,他们两个人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夏子光,知道我为什么离不开你吗?因为对于我来说,你的眼中有一种伤,那是被一种久远的历史封闭掉了的伤。这种伤从来就没有从你的眼睛中消失过,即便是在你最消沉或最快乐的时候。”
“是啊,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南方,哪个走投无路的人眼睛中没有伤啊。”夏子光的眼神黯淡了。“所以你想回北方去,想回到故乡大雪的怀抱里去疗伤对吗?”“人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夏子光发出一声叹息,“可惜的是,我们谁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
“不见得。”张旗试探着,“比如,你为什么不趁着《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带来的声名,再写几部作品,再从头来过呢?”
“我的心血都在《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中流尽了。你以为曾经给别人做过一道美食,就有权利再给别人续上一盘盘狗屎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你即便写不出《红楼梦》,也总该给这个时代留下一部《金瓶梅》吧?”
“《金瓶梅》?你也太抬举我了吧?”
“那当然。谁让你是我的男人呢?虽然爱你就像是在爬一条永远也没有尽头的上坡路,太累人了。”张旗感慨道。
“别这样,张旗。咱们还是尽早了断的好。”夏子光认真起来,“我已经用完了我一生的爱,再没有爱的能力了。”
张旗苦苦一笑:“你真的变了。不知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你根本就不会爱,而不是什么有没有能力的问题。因为你太自命不凡了,你那爱情的火焰早被你高傲的灰烬窒息了。”
夏子光一愣,像捂着软肋的疼痛一般回避开她的目光:“我被窒息的何止是爱情的火焰?严格地讲,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有一点没变,就是你从来就只把我当作……”“张旗,我,我跟你本来就是两路人。”夏子光急急回答,不想再让她讲下去。“那,那你跟丰瑾呢?”
“怎么跟你说呢?”夏子光认真地想着,“这么打个比方吧,她的美比较静,像一朵小花悄悄地吸引人的眼球。而你张旗就不一样了,你要把自己的美表现得焰火那般耀眼。一朵小花和一爆焰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放屁!”张旗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任何女人心中都有一粒饥渴的种子,你只要怀揣一撮春天的泥土就万事具备了?夏子光,你也太自恋了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是被五谷杂粮,而是被女孩子的秋波喂大的?”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与你这锅迷魂汤相比,她则是棵忘忧草……”
“行了。别再绕着弯子骂我了。我有那么疯狂,那么不要脸吗?今天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难怪我俩老是同床异梦,原来你一直与她异床同梦着呢。夏子光,就凭你刚才这些话,我马上就可以离开你,彻底抛弃你。信不信?”
“信信信,我本来就是一个可笑的人,早就应该被抛弃。”“少在这装可怜,糊弄人。”张旗不依不饶地,“你不是可笑,而是可怕!只有我知道,你那只可以写《诗经》的手,也可以杀人!”“杀人?”夏子光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我倒是真想借你的吉言——杀人啊。”
“这,恰恰也是我不忍心离开你的的原因之一,知道吗?”张旗直视着夏子光不解的目光,“你觉得,就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真能干掉丰育济?”
“不错,在这个南方市,我可能是干不掉丰育济。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被他自己干掉。”
“行。不管怎么说,你的这股拗劲,总还是让我感动,让我心软的。所以,还是等你彻底扳倒丰育济以后,我再消失吧。”“真的?那我还真有任务要交给你呢。”张旗一摊手:“说吧,我再表次态,只要能达到你复仇目的,让我像望海门的洗头妹那样去干都行。”看着张旗夸张的动作,夏子光会心地笑了。张旗的脸却红了。她眼眨眉毛动地掩饰着内心的羞怯,故意装出一付摩拳擦掌的风骚劲:“你真恶毒。你是想要我用肉体去杀掉他的精神吧?”
“你看着办吧,我不会强求。”
“你当然用不着强求。你知道为了你,我会去做的。所以你才……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
“就像一个恶魔读懂了另一个恶魔?”夏子光低声地喃喃着,心弦猛然一紧,“对不起,我不能这样侮辱你。还,还是算了吧。”
“怎么做已经由不得你了。只要你不觉得侮辱了自己就行。”张旗的语气掩饰不住失落,“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男人应该可大可小,可软可硬,不仅仅是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