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爬山?为什么要礼佛?因为登高使人望远,礼佛使人心净。”丰瑾不容置疑地拽着张旗缓缓地向着望海山巅攀登。
黎明中的望海寺高高地矗立在望海山的悬崖峭壁上,遗世而独立,像日晷一般分割着晨昏,将一群错落的金顶,杏黄的佛院,苍绿的古木全数纳入一色的海天之中,洞悉着红尘的悲苦,洞开着慈悲的胸怀,早已将那两粒攀援的尘埃收入了无边的佛眼。
“我知道你想和我摊牌,小姑娘。”张旗无可奈何地跟在丰瑾身后,“可我不认为你选择了一个好地方。你知道夏子光是什么吗?”
“精神鸦片,对吧?”丰瑾直截了当地回答。
“不仅仅是精神鸦片。这么跟你说吧,白天他是一个圣徒和僧侣,夜晚则会变成浪子和强盗。”
“那又怎样?你总不能要求他不做一个男人吧?”“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糊涂?”张旗顿了顿,一咬牙,“和他在一起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有身体上的准备。”
“我也不是不懂,我也没装糊涂,”丰瑾毫不羞涩地直视着张旗,“我知道,他刺破过你,让你的血流着他的血,所以你觉得你比我更有资格……”
“没有那么简单,丰瑾。他是一座活火山,迟早要喷发的。到那时,他会毁了靠近他的一切。”
“可我觉得,在这南方,只有他才像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爹娘所生的人。至少对于我,他既真实,又了无,就像描在水上的画卷。”
“光靠感觉是留不住那个人的,小妹妹。”张旗有点哭笑不得,“谁没有感觉啊?用你的话说,我还觉得他既真实,又了无,就像看得见却进不去的海市蜃楼呢。”
“别老把我当成小孩子。别以为爱情只是你一个人的注册商标,别人有了这种感情就侵了你的权。”
“恰恰相反,我正巴不得能有个人把我从他的身旁解脱出来呢。但我还是不忍心那个人是你。不怕你生气,我的大小姐,你们两个人在一起,那结局只能是活活饿死。”
“真可笑,”丰瑾不服地反驳,“我们又不是没有手,又不是不能劳动。别以为别人都希望像你那样活着。”
“好啊,那你就好好去礼你的佛,好好祈求你的佛来保佑你吧。我们信奉的不是同一尊佛,就不相陪了。”张旗听出了话外之音,被羞辱,被激怒了,转身就往山下走。
猛子兴高采烈地踏响船板,跳进船舱时,夏子光正孤身枯坐在漆黑的底舱里,浑身蒸腾着轰轰燃烧的寂寞。当他得知丰育济终于被扳倒,已经被隔离审查时,霎时浑身一软,只喃喃低语一声“我想回家”,就一头栽倒在摇晃的舱板上。
这时,距离他将商华提供的证据送到南方市纪委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零一天的时间。此前的每一时刻,他都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觉得自己就像一匹孤行的老马,已被驱赶上了一条没有头尾的长途,前后都有冷枪,既无处夺路,也无处藏身。
惊慌失措的猛子将他背到望海门一家主要给洗头妹和流浪汉们治病的黑诊所。那个江湖游医只简单看了一眼,就对猛子拍着胸脯保证,他根本就没有病,只是血糖太低,只要喝一碗肉汤,立马就能活蹦乱跳起来。
的确如此,夏子光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有吃过带油水的饭菜了,饥饿就像是一张长满了锈刺的船锚,牢牢地咬住了他的肠胃,使得红烧肉炖毛豆的土腥味、清蒸甲鱼的酒糟味、五花肉包子的女人味……终日在他的肚子里挣扎着。
看着猛子一筹莫展的窘态,游医发起了江湖的善心,从漆黑的砂锅里舀出了一瓢稀粥:“先让他喝一碗粥缓缓吧。”
真是立竿见影,一瓢粥下肚,夏子光就醒了。猛子的嘴皮鞋炸线般对着老游医笑了,心里有了主意:“等我们兄弟发了财,一定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他架起仍旧像猪大肠般扶不起来的夏子光就走。两人回到渔船,刮尽胡须,换上西装,直奔南方大道一家高级酒店,眼睛都不眨地点了几样最昂贵的海鲜山珍。顷刻之间,生猛的龟虾鱼鳖就把这对难兄难弟的嘴都吃裂了。
这时候,猛子捏扁桌上的空烟盒,起身说:“大哥,你先慢慢吃,我出去买包烟。”
猛子走后,夏子光仍从容不迫地吃着。过了好一阵后,才自言自语似地对躲在一侧的侍者说:“怎么还不回来,不就买包烟吗?”
说完,他故意将一只塑料大哥大模型往桌上一顿,起身向门外走去,在大堂门口的红地毯上顾盼张望了几秒钟后,突然撒腿就跑。待守门的保安反应过来,开始追击时,夏子光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进了对面望海门的夜色。
这次约会的不堪后果是张旗始料未及的。当时她约姚林见面,是因为眼见丰育济倒台了,想尽早安排退路,把那还未被查获的几千万黑钱洗进自己的腰包,以免落得个鸡飞蛋打的悲惨结局。
姚林一接到邀约,就立即精闪闪地来了。一见张旗那副风情万种的样子,就神魂颠倒地把持不住了。所以还未听完她的想法,他就小鸡啄米似地不停点头,答应把还在他控制之中的几千万黑钱打进瑞士银行。
但他答应之后,却不像她希望的那样转身就去操作,而是张着渴水的嘴巴,眯着死鱼的眼睛,痴痴地围着张旗看。
“干嘛那么看我?”“我想和你睡觉。”
“确实是个畜生,刀架脖子了,还要想三想四,当心我骟了你!”但这次姚林好像没有被吓到,一副豁出去地纠缠道:“等等,在你骟了我之前,先听我把话说完。”
他说,他已经想她想疯了,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每天晚上都要喊着她的名字才能睡着觉。他说,他还尝试过买来她用的香水洒在望海门的洗头妹身上,让洗头妹在自己的身子下装成她的样子。他说,如果自己能够睡一次她这样的女人,这一辈子也就算没白活了……“做梦!”张旗大喝一声,脊梁骨发冷地明白过来,“我就是到望海门去卖,也不让你碰。你以为我是谁都可以轻薄的啊。”
姚林的所有幻想都在这一声断喝中化作了泡影。而他本来还把这次邀约单方面看作了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礼物,还在来路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好一洗四十一年过往生命中总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转,没有价值、没有光辉,更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爱情的耻辱,把被自己丢掉了的祖先的脸面要回来。“既,既然如此,那我凭什么要为你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他还想挣扎一下,作最后的一搏。“凭什么?”张旗冷冷地反问,“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你总不至于愚蠢到只想为别人陪斩,而不考虑自己的后路吧?”姚林的脸色彻底灰了下来:“你把我说出了一身冷汗。谁想陪斩啊,我还没活够呢。”
“这就对了嘛,只有保住了小命,才可能有其他的追求。”张旗缓和了语气。
“那是那是。我这就去把那笔款子倒腾出去。”“回来。”张旗叫住逃跑般的姚林,塞给了他一张纸条,带着恰到好处的暧昧神情告诉他:“这是一个海外账户,赶紧把还没被冻结的款项全部转过去。记住我刚跟你说的话,只要小命还在,一切就都是有可能的。”
姚林张大嘴巴想着她的话,流连忘返地走了。
失踪了一个月的顺毛虎从香港回到了南方,放下行囊,就兴冲冲地找到丰瑾,告诉他自己准备摆脱江良伟,独自开辟一片男人的事业,并已经有了眉目,想让丰瑾陪他去一同发展。
丰瑾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提醒你,我不会带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生活。”顺毛虎伸手去揽她的腰,“事实上,为你想要的生活去拼杀,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别这样。”丰瑾本能地躲开,“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很难明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只带着心、爱和真诚,现在当我失去了这一切时,我不知道我还能带给别人什么。”
其实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拢住面前这个女孩的心。他在香港低三下四,耍狠斗泼,软硬兼施从别人的鹰爪下夺来一片地盘,完全是为她着想,他单方面认为,她所忍受的对夏子光的无望思念比起她对自己的厌恶,给她造成的伤害会更大。于是他完全是为了她而奋不顾身拼杀起来,决心在夏子光的视线之外为她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好把她从牢房一样的闺房里解救出来。
“经过了这么多事,你应该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这样的男人才能真正保护你。”顺毛虎吞咽苦果般地巴望着丰瑾。
“我相信。”丰瑾也有些被感动了,忍了忍才接下去,“可你也应该明白,女人活着不仅仅需要保护。”
“那还需要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他夏子光有什么值得你们那么爱的。其实那个家伙很流氓,就会脚踩两只船。”顺毛虎仿佛看到了起死回生的曙光,一口气把憋在心头的话全数倾倒了出来。
丰瑾没有出现他所希望的被说服的表情,而是眉头越来越紧地皱了起来,就像眼鼻被碰上了灰似地感叹道:“看来有些事,你永远都不会懂。”
顺毛虎挨了当头一闷棍,霎时抓瞎了,眼睁睁地看着丰瑾转身而去,却找不到回天的办法。
如果不是太把年轻人时常挂在嘴上的“复仇”之类的狠话当作了儿戏,商华本来是可以阻止猛子惹出这场大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