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那天晚上,猛子在去行凶之前先来到了她的住处,明说是来和姐姐告别,然后就要去杀人的。一开始,商华也被猛子的样子吓得一跳。他扎了一条拳击手的护腰带,穿着杀人越货的紧身黑衣。一边咬牙切齿地灌着酒,一边用石头似的大拳头把她家用生铁铸就的饭桌擂得嘭嘭响。他说,湘香其实并没有失踪,而是被江良伟转卖给了香港的一个贩毒老大。他说,上次带湘香一起参加《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首映式,本来是想让江良伟补偿他俩一笔钱,好回老家做点小生意,从此远离江湖恩仇的,却没承想反把自己逼上了杀人的道路。他还说,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江良伟此刻就在梅沙湾大酒店的一间包房里,所以他马上就要去杀了他。
商华一直心怦怦跳地听着,但一看他的眼神却又放了心。她确信,虽然他的眼神冒着仇恨的烈火,但那却是一个孩子底气不足的烈火。等到猛子猛灌了几口烈酒,冲出她的小屋时,她才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想起来,只有孩子才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
凭着精准的情报、屠宰生猪练就的高超技艺和年轻冲动的头脑,几乎眨眼之间,猛子就轻松快捷地完成了任务。
当商华气喘吁吁追赶到酒店那间私设的刑场时,那场闪电般的谋杀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只见猛子一手抓提着江良伟的秃头,一手挥舞着闪亮的剃刀,正在对他进行着最后的审判:“作为呼风唤雨的黑社会老大,你连撑门面的头毛都掉光了,而用来作孽的鸟毛却越长越多。老子不能再让你这个恶棍祸害小姑娘了。”
商华举手阻止,但猛子比她的动作更快。他的手只轻轻一挥,刀刃就闪进了江良伟的脖颈,血就像烟雾般飞腾起来。
“别怕,姐。你就当我是杀了一头猪。”对着吓瘫在地的商华,猛子怪声怪气地解释着。
仿佛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夏子光和张旗依依不舍地徜徉在望海门的落日里。
与对面富丽堂皇的南方大道正在归于寂寞不同,此时的望海门则刚刚醒来,一如既往地闪烁起异乡客的迷茫目光,回响开洗头妹的大呼小叫,澎湃着小河水的粉腥脂臭。
而在张旗的记忆中,童年的望海门单纯得只有一河的清水和两岸的花香。沿着涌向大海的几条河岸,全是一溜连绵不绝的老房子。海风在它们高低起伏的黄墙黑瓦间潜行,好像一条条巨龙蜿蜒浮动。除了清晨的码头渔市有些喧嚣以外,太阳出海、开始燥热以后,街巷反而复归了宁静:年逾古稀的老人们摇着蒲扇散布在杂树繁花下休憩,小孩子们三五一群地嬉闹玩耍。人们沿街而坐,或闲谈家常或独自补网,悠闲地打发着时光,而时光却从古老的码头悄悄融入浩瀚的大海,仿佛有意不让人感觉得到它的流逝似的。
“是啊,我能够想象得出它的曲街幽巷曾经叠印了多少红粉骚客姿态各异的求欢姿势,它的一河涛声曾经刻录了多少坐贾行商银币碰撞的叮当声……如今,它的身上积满了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风雨,已经变成了一坛滋味复杂的光阴之酒,但仍然还在散发着渔耕桑织的余温,飘荡着旗袍花鞋的幻影。”夏子光忘情地附和着。
张旗两眼一亮,赞赏地看着他:“不错,想象着曾经的夜雨,曾经的旗袍花鞋,我们会不会突然醒悟到,也许过去的某种生活还可以重来,也许我们曾经有过的梦想,还在远方的某条长路上等待着再次拥紧我们的欢乐与忧伤?”
“所以我才要与丰育济们进行殊死的搏斗,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在建设什么大学,而是在摧毁一座大学。”“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这个外乡人在为望海门守灵,”张旗不无感动地看着夏子光,“但是,你必须明白,我们谁也唤不回它的过去,也找不到它的未来了。”
“你是说我根本就没有胜算的可能?”“我是说,没有谁逼你担忧什么望海门的命运,这是丰育济之流该干的活。你一个小老百姓干嘛要拼死拼活地把自己放到铁锅上,自己把自己给烧红了?”
“可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来望海门一趟。”“你以为这样做望海门的人就把你看作烈士了?”张旗不以为然地盯住他的脸,“才不会呢。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已经刹不住车的时代里,有没有你,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嘘——”张旗制止住夏子光的争辩,“好了,打住。我今天不想说这些烂事,只想让你假装一回我童年的小伙伴,陪我再走一遍家乡的山水。”
看到夏子光不再争辩,张旗满意地领着他钻出长长的小巷,来到古码头面海的扇形广场:“看到前面那座天主教堂了吗?文革时它被拆除了一半,现在正在重建。”
“教堂我见过。香港电影里的黑帮常常西装里揣着枪走到圣母玛利亚的跟前忏悔。但一出门枪就会响起来,教堂尖顶上的鸽子就会应声惊飞。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觉得人在这世上活得很茫然,很恍惚,根本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这时,三五个修女从搭着脚手架的教堂门洞里鱼贯而出,就像几只误入了热带的南极帝企鹅,幻想着风雪迷漫的修道院。
经过了一阵奋力的攀登,他俩像出家人那样从望海山顶上俯瞰着这座太过年轻的城市。这座婴儿般疯长的城市,看上去是如此天真,就像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童:它的居民还没有摆脱海鲜的腥味,它的肌体还没有铲除渔村的胎记。他们看到了还没有被推土机光顾到的郊区村落,那里还有保存完好的一片片鱼鳞似的黑屋顶和长满杂草野花的乡间小道;看到了被海水肢解了的航标塔残骸;被祭祀的烟火烧焦了的玛祖庙祭台,和祭台上被海风腐蚀溃烂的玛祖女神雕像。
他们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又转到了望海山的另一面。于是又看到了山脚下支起五颜六色铁皮屋顶的望海门人家。他们的眼睛变焦镜头一般缓缓推向了那一片大火锅般热气腾腾的街巷,努力寻找着他俩曾经栖身其中的那顶黄色铁皮小屋。他们曾在那里长久地与满地的蟑螂争夺过一小块照不到太阳的凉爽地面,曾在那里无视过就要掀掉他们头顶铁皮的台风而不顾一切地贪欢。顺着山脚下吹来的热风,他们还听到了满街的红尘交响正伴随着袅袅炊烟,从犬牙交错的巷道冲决而出,一同扇旺着只属于这南方的人间烟火。
“只有生活在望海门,才能看见南方的真相。”夏子光感叹道。“就凭这句话,我这个望海门的渔姑,今天就是豁出命来,也要好好报答你一回。”张旗欢呼雀跃了一声,不容分说,拖着夏子光就走。
看上去仿佛水到渠成,实际上却是精心预谋的。
当张旗往无人的望海湾海滩上一躺,夏子光才发现她今天打扮得像个花圈:上身的红色小兜肚四周镶嵌着白色的缅栀花环,下身的短裙由一缕一缕的彩色绸带连缀而成,像宽宽的挂面,也像花圈的飘带,连渔网袜的网孔上也插满了各色怒放的野花。
这时她才说出了实话:“我知道再也留不住你了,那就让我们再欢爱一次吧。”
说着,张旗开始更加惊世骇俗地展示着自己,仿佛要用性感的生气抵抗命运的死气,按照夏子光喜欢的法国画家居库尔贝的那幅名画——《被解放了的女人》的姿势彻底打开了身体。
在海上明月的照耀下,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散发出薰衣草和深海海鲜的混合体香,就像一个巨大的香水瓶,弥漫出了一个迷人的气场,使她的美貌与性感产生了一种夺人的力量,犹如一只高贵的母豹,让人不敢怠慢。
“怎么?没吓到你吧?”她不安地问。
“哪里。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南方满街的女人时,就感觉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朵怒放的花。”
在这最后的欢爱中,往事的幻影在她的眼前迅速掠过,仿佛光阴胶片上闪现的流年集锦,又似人生长河中漂浮的命运碎片。
他俩是在各自的漂泊之路上偶然碰撞到一起的,原本属于目标完全不同的陌路人,基本上没有交集在一起的可能。然而,意外交集而生的一切又是那么地叫人难已忘怀:
当初,身陷危机的她,在雷电交加的铁丝网下遭遇了无动于衷的他;继而,别有用心的她,在一杯如梦似幻的鸡尾酒前召回了无所适从的他;后来,孤独的他们,在一场预谋般的热带风暴中合伙把遭遇酿成了艳遇。从此,两人在钢丝上探路,在刀尖上相拥,一路穿越俗世的凄风苦雨,一路躲让人间的荒礁险滩,处风口浪尖,守护彼此的苦痛与沧桑,临深渊绝壁,捍卫对方的尊严与梦想,把所有的指望与期待都寄予了供他们相依为命的南方,直至同行之路断绝,直到必须转身离开。
“都去了,那些昨天的身影。”她被触痛般地想,就把它看作上苍给自己的一个短暂的奖赏,一枚苦甜参半的果实,一段值得回味的时光吧,而不奢求老天会给自己一位长相厮守的伴侣。使她获得了过去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好像被彻底打垮了——不是被他的肉体,而是被一个男子汉的寂寞,被这种寂寞钝刀一般的光芒所击溃。
“真不明白,一个圣徒怎么会附身在了你这个垃圾堆上?”张旗叹息道,“你根本就一活脱脱的农夫,干嘛要来南方凑热闹?”
“那是过去的我。你已经不了解现在的我了。”“我也一直努力想让自己再爱上你,但我知道已经不可能了。”说着,张旗将他的手牵引到自己的腹部,“幸好这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你。”夏子光微微一怔,陷入了遐想,仿佛在追问他俩的这场丑闻怎么还会附带出一个血肉产物,怎么还会留下一粒生不逢时的种子。张旗看着他的神情,感到很意外:“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对你来说,这已经算不得什么意外。”张旗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脸一红:“但这一回却必须要由你来做主。”
“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你不想让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话。”夏子光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是说,就像当初你帮我干的那样?”张旗一手推开夏子光,一手本能地护住还没有显形的肚子,“不!就是一颗炸弹,我也要把他生下来!”
夏子光嗷嗷叫着,一头扑入大海的波涛。
“真是爱什么就会死在什么上。”张旗喃喃自语着,边倾身欣赏着夏子光在星辉中激起一浪浪勃起的流光,边痛感直到走到了爱的尽头,真正的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