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来,冷空气第一次征战到了南中国海岸,让这片热带土地初次品尝到了冰雪的滋味。一夜之间,万物白头,南方大道被飞雪装扮成了琼楼玉宇,但与它一街之隔的望海门却被涂鸦成了黑白画面,显得更加破败与肮脏,好像穷人身上一件无暇顾及的内衣。但却正是这片千疮百孔的老街畅饮着台风暴雨,吸收着大海的腥臊,庇护着人间的梦想与欲望,彰显着祖先的智慧和温情,延续了世俗生活的体温与体味。
丰瑾拉严临街的窗帘,不想让漫天的飞雪烘托着末日狂欢的气氛。因为南方电视台正在像直播足球赛一样直播着追捕原副市长丰育济的实况:荷枪实弹的公安、武警夸张地封锁着码头、机场、车站;五花八门的市民和过客兴高采烈地交流着道听途说的传说……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怀着同样的兴趣观看着一出国王被扯下王袍,成为阶下囚的人间活剧。
丰瑾的世界也开始了一场大雪,既淹没了她头顶的天空,也夺走了她脚下的土地,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时空,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方向,她多想伏到母亲的肩头上去痛哭一场啊。但肖雨红似乎已与身外的红尘毫不相干了,面对着一身寒气、满头飞白的丰瑾,她竟然毫无反应。她目中无人在封闭得如同棺材一般的居室里,身着青衣的戏装,捂着胸口,甩着水袖,正哭一般地唱着:
俺好比南飞去落伍孤雁俺好比群芳圃一枝红残俺好比相如君瑶琴抚乱俺好比白娘子难越三山叹,心在瑶台身在广寒好一派人间景我心怎还后来,她在精神病院拒绝治疗,反问了医生一句:“到底是谁疯了啊?我看现如今,除了我们疯子,别的人才他妈的疯了。”
陈安斌提着一只烧鹅和两瓶白酒,带着商华和夏子光房东家的傻子,裹挟着一阵风雪,钻进了夏子光的渔船。
面对夏子光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这个大傻子因为常常嘲讽现实和揭露人生,半个月前被抓去顶替江良伟被杀案的凶手了。
“但我通过特殊手段把他捞了出来。”陈安斌憨憨一笑,像干了件不光彩的事情一样不好意思起来。
夏子光却被彻底感动了。为了掩饰自己忍饥挨饿的窘境,他强装欢颜,沙哑着嗓子,涩滞地唱道:
喝了你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你的酒
一人敢走青刹口
喝了你的酒
见了皇帝不磕头
听着他那恍若隔世的声音,这个铁石心肠的刑警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泪。
他们是来辞行的。当陈安斌在船舱底板上摆好最后的晚餐时,商华已经泣不成声:“听丰瑾说,南海上有一个远离尘世的小岛,可以让我们这样的人活命。所以我俩想带着傻子去找找看。”
穿越过望海湾连天接海的风雪,顺毛虎领着湘香混上一条走私船,从香港回到了南方。为了救出湘香,他曾用尖刀威逼江良伟说出了买走湘香贩毒老大的下落,曾假装算命瞎子在那个大毒枭蛰伏的街区摸查踩点,于深夜的街头冒死出击,在被一帮马仔打得遍体鳞伤以后,才将那个像毒品一样难以掌控的无耻淫棍击倒,从他的怀里抢出了湘香。
可当他踏着满街的泥泞,回到了望海门那扇熟悉的小院门前,正要热切地呼喊一声兄弟时,却撞上猛子被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五花大绑地押出家门。
就像一次漫长的热带风暴,这场罕见的西北寒流也久久盘桓不去,长时间徘徊在南中国海岸。
大雪撕棉抛玉地飞舞在海天之间,熊熊烈火般燃烧着丰瑾轰轰烈烈的心事,拨动着她颤如琴弦的惊魂,冻结了她所有的相思情怀和伤心泪水。她沿着斑驳的海岸线,向风雪深处的那条命中的小船走去,忘掉了一切,只想着他。
送走了商华和陈安斌,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就像一个死囚在赴刑的前夜一样,夏子光清理尽大脑中碍事的垃圾,扫抹掉那些无用的记忆,幻想着自己正狩猎在丰育济的门口,就像青海高原上一只饿极了的秃鹫,正围绕着天葬台上的尸体盘旋,嘶鸣。
丰瑾踏雪而至,揭开船头的顶板,将黎明的银辉放进了船舱。在突至的明亮中,夏子光本能地眼上眼睛,喃喃地叫了一声:“妈妈!”丰瑾的世界脱臼了。觉得这是唯一一个抵达了自己心灵深处的人,又恍惚觉得他还并没有抵达。“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必须这样?”她近乎哀求地看着他问,“给我一个理由。”夏子光克制着涌上心头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由伤口孕育的人,只能用创伤来医治创伤。”“难道你真要用死对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唾弃吗?”“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还能怎样?”
“不——”丰瑾急切地打断他,“你有家可归,你住在许多人的心里,住在我的心里!你还有选择,想想我,好吗?”
夏子光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别这样,丰瑾。一个人如果能选择,他就再生了。可对于我,这一切早已没有可能。”
“我,我已经知道了你和我父亲的一切。”丰瑾咬住就要出血的嘴唇,“我知道他很罪恶,甚至罪恶到可以直接杀了。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珍惜你,害怕你因为他而毁灭了自己。”
“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丰瑾。”夏子光伸手按住心窝的疼痛,“我也无数次这么想过。可我知道,如果选择放弃,我将无法面对我的过去,和我的父母。”
“除了握手或开枪,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吗?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生命活得更宽阔一些?”
夏子光茫然地看着丰瑾,无以为答。
“我说的是爱情。”丰瑾的脸一红,“你就像一条河流,早已撕开了我的土地。而我也可以为你……”
“其实你才是我囚笼中的一扇窗,是我应该为你……”夏子光两眼一亮,但倏忽而熄,“可爱情,总会过去的。”
“不,你不明白什么是爱,你不知道爱到极致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含义。你被你自己的光刺瞎了,已经没有了方向。”丰瑾绝望地叹息道,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就像一艘驶向茫茫大海的孤船,已经喊不回来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善良与邪恶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可是,如果都不去和罪恶交手,那正义还有机会吗?更重要的是,一旦没有了原则,善也会变成一种罪恶。”
“但你想过没有,假如不能把痛苦与怨恨抛却,即便复了仇,你仍将陷落在仇恨中。”
“对我来说,在不在仇恨中,已经没有意义。”霎那间,丰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觉得自己对他的爱,就像结茧的蚕蛹,已经吐尽了最后的一缕丝线,已经完成了能够完成的一切:“也许我太平凡了,不能给你你所想要的。那么,就忘了我吧,我只祈求你,不要在惩罚罪恶的过程中,成为罪恶。”
丰瑾平静地转身而去,独自一人登上望海山的青山翠岭,像一乘失魂落魄的花轿,又像是一朵落着泪水的流云。她头也不回地在夏子光的视线里绝尘远去,滑动起一缕无声的忧伤,缱绻得如同喂养了他童年的村舍炊烟,正听从着佛国晚钟的引领,如同一个女儿听从着母亲的召唤。
夏子光独自徘徊在午夜的望海门,心却随同丰瑾去到了那座耸立在高山之巅的禅寺。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才真实地深入了那群庙宇中最寂寞的一角——尼姑庵的小小院落,恍若看到了小小院落中那几棵硕大的菩提树,于深寒的冬色里挺拔着自己的苍翠,在风雪中“嚓嚓”汹涌,引动着佛眼的慈光,邀约万物一同参禅。
突然,从某个发廊里传来迈克尔?杰克逊的《你不会孤单》:
不管天涯海角
你在我心间
你不会孤单
那金属般旋律中的挣扎和盛开,那烈酒似音色里的疯狂和迷醉,决堤了夏子光心田里的泪水;那撕裂血管的呻吟,那刺透骨髓的尖叫,直击了他肺腑内的伤口。他感到,在这黑夜从大地升起的时刻,他只是一个午夜的守灵人,而不属于远方的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