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天生就是有分量的人,她走到哪里,都无法被人忽视。派就是这样。她出现在哪里,人们会突然压低嗓音。她身上有一种放射性的能量。
豆科学把派带到石号号跟前时,是个郁热的午后。她的嘴唇像被雨淋湿的海棠。石号号笑了,这个世界仍在不停展现它的令人惊讶之处。他的过去像噩梦一样紧追着他不放。
“我在世界上最恨的就是你,然后是加油站一个留长发的男人。”石号号对派说。
“留长发的男人是谁?”豆科学问,这一点就像石号号隐秘的过去一样不为人所知。
董永病了,体育老师来代课。他吹响哨子表示起立与坐下,今天的作文写“我最恨的二十件事”。
“写好了吗?大家看看作文本,感觉满意吗?发泄你们的怒火了吗?把你深恨的蛆虫弹射到外太空去人道灭绝了吗?”他像篮球反攻前那样鼓劲,“好啦,不必念给我听,也不用交上来,现在把你最恨的二十件事撕掉吧。”
课堂里一片撕纸的欢乐。
“心情好多了吧?”
阶梯教室回旋起空旷的笑声。
“这叫做‘悲伤时候写的信千万不要发出去’。”体育老师又吹响哨子,“全体起立、原地运动,转转头,扭扭腰你们老坐着不动,所以屁股越来越大。”
“嗷”女同学发出抗议。
“坐下。现在开始写《我最爱的二十件事》。”
石号号没有撕掉他的纸
“你知道我恨什么?《哈利波特》的影迷,为追求女孩而撒谎的男人,穿骷髅花纹的女人,不好笑的玩笑。你知道我恨什么?写错别字的人,在高速公路上开慢车的人,在人行道上骑车撞人的人,肥胖儿的父母亲,那些说‘男生火气太旺了吧,该找个女朋友泻泻火’的猥琐大叔,还有西瓜台所有娱乐节目主持人。”
石号号喜欢夏多布里昂。会弹点钢琴,会一点柔道,会划一点船全班同学一起去划船,六人一艘,船就像罗盘一样打转……他简直笑死了,然后他禁止同学乱动,独自划桨,船竟然前进了,大家才知道他会划船。
“没有哪一种风,能与江面上拂起的清风相比。”
石号号喜欢的事:军训最后一项模拟射击训练。和体能训练的消防队员(也许他想写受伤前的圣母室长)一起冲刺的最后200米。一段寂静的蝉鸣。
江对岸的大量新建房产,城市边缘的无人住宅,因为房价调控而没有交易量,栏杆已经锈坏,茅草在一楼庭院里闪闪发光。他会在凌晨两点把豆科学从床上拉起来,闯进这些深草丛中的迷宫,或者到柴埠头的封闭公路上飙车,不远处电视台信号塔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石号号喜欢的事:游荡、游荡、游荡。
还有……在外公打鼾的间隙,豆科学骑着马,来敲他的窗。二楼的窗。豆科学站在马背上,犹如夜半造访的骑士一样。
他们俩牵上狗,牵上马,走到夜色中去。小巷回响起静静的马蹄声,和温存的响鼻。天地一片漆黑,只有江流和薄云,闪着云母的光泽。还有小马的嘴唇,湿润的粉红……“哪怕再有一瞬,死神就会降临,突然一只赤裸的手,伸过来,把我的手握紧。”这首诗他们从未读过,也无需去读。他们涉过浅滩,把马放在一片狗尾巴草的江心小岛。
猥琐的马夫报警了。全城只有他拥有一匹真实的马,所以很快就找回来了。
男保姆也许和别人聊天时说起了天井中的马粪,一个没有抹去的线索。
一名笑眯眯的社区警察来问豆科学。
他先是否认。
接着年轻的警察问他前天晚上做了什么。
“做数学作业、物理作业、化学作业、语文作业、洗澡睡觉。”
“反过来说一遍。”
“呃。”他傻眼了。
豆科学一做坏事就会被抓。
“我只是想让我朋友开心开心。”而且那个老头对马很坏,大家也讨厌他。
“我知道了,”警察叔叔也觉得很好笑,“你对你女朋友很好啊。”
“……不是女朋友啊。”
有些东西天生要互相搭配。高筒靴和黑墨镜,番茄炒鸡蛋,孜然和羊肉。再有的话,就是蛞蝓男和狲猢鬼……豆科学和石号号。他们身高相当,脾气也一样倔强。豆科学脸上有不少漂亮的桃花痣,他东流西窜,像只多动的黑豹,姑娘们都爱他,这样的家伙画国画,而且画得不赖,完全违背历史规律!石号号?石号号也许更好看些,有洁癖、爱挑剔,半长的头发经常落满图钉,至于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总会有一个女孩会打破均衡。
豆科学把画展上认识的红发姑娘带到石号号的跟前,说:“我要送给你一个女人!”
石号号嘲笑他你找的姑娘都是一样的,好像是为了Boy Love做准备。
豆科学说:我一直想遇见一个特别好的姑娘,这样你就可以情不自禁地抢走她。
石号号愣住了。
他讨厌豆科学这一点,急迫地把自己所见的、自己所爱的,分享给他?但豆科学只是一再上当而已,女孩们只要黏住他,向他施压,他就无法拒绝。歌丸如此,派也是如此。而女孩子和猫,对于石号号来说,都是同等的毫无意义。
豆科学为派在杉树上做了一个秋千。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怒气冲冲?”派问石号号,“你大概一辈子也笑不上一百万次吧?”
她不知道,这是两个月来他与豆科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重逢。
小马失窃事件之后,警察叔叔(他看起来比豆科学大不了五分钟)通知了豆科学的父母,他的父母十分惊讶,虽然听说原委后也止不住发笑。警察叔叔和他父母签了一张“家中监管”约定:
1、豆科学必须征得父母或裱画师傅同意才能离开住所;
2、放学、绘画课或培训课结束后立即回住所;
3、未经父母同意不得把朋友带回住所;
4、不准与朋友通电话,也不准接电话;
5、60天后将每天签字确认的本单证交还社区警员。
手机首先被父母没收了。豆科学和石号号只能在学校见面,走廊上的一个招呼,体育课中一次竞技,这六十天如此漫长,长得丧失了连贯性,豆科学尽量延长美术室里绘画课,他们还去同一家理发店,两个月里剪了五次头发!六十天的煎熬促成了某种东西,过去有很多不快乐的事,石号号统统忘记,他从一个婴儿直接变成高二生,他甚至想去拥抱豆科学的影子。
然后派在秋千上慢慢地晃荡,一前一后地交错,像钟摆一样把过去又摆回他的面前,把无限符号(∞)的两个椭圆都带回来了。
石号号、豆科学和派蜗居在没有卫生系统的老房子里过暑假,再加上外公。
阳光烤着二楼顶棚,只有一层瓦片、一层裱糊的晒图纸隔离紫外线辐射,通风扇口倾泻进来的热浪,把小房间变成了烤箱。如果要装空调,整座楼的电线都要换掉才行。
他们撬起青石板疏通下水道、学做煤饼、接通洗澡水管……类似史前人类的文明活动。他们打牌,谁输了就赤脚跑过发烫的柏油马路。酷暑。柏油路在熔化。路面经常沾住拖鞋,拔都拔不下来……在蟋蟀最多的季节,派以微妙的方式挑拨他们,有意无意地泄露石号号的过去,“他像现在的你和小狗一样……有一个朋友,外加一头小猫。”
豆科学对石号号的过去不感兴趣,他们是非常好的朋友,好得可以不讲原则。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存在就是促使别人死亡。有人退掉一张机票,补进这张票的另一个人却遭遇了航班失事,这不是常有的事吗?这就是司命神的职责啊。”派一直想像自己是掌管少年寿夭之神的少司命。
“恐怖电影看多了吧,你这个妄想狂。”石号号冷笑。
“安宁和爱是不可以同时拥有的,你别贪得无厌了。”派是来通知石号号的,“你有了新玩具,那我要回收旧品了。”
派一直在扫平石号号身边的人。
她有她的办事计划。
她接近豆科学,也是为了以后“回收”他作打算。
高二以后,男孩们的喉结更突出,嘴唇上绒毛也更浓密,小腿上的汗毛经常被麻将竹席夹得发痛后一点,光靠看动漫画、青春小说来幻想美少年的姑娘们,是无从了解的。
石号号说豆科学向来只过了一些表面生活。
他在干什么?他在打呵欠。
她说,“他在思考。”
石号号说,“思考?他连大脑都没发育完全。”
石号号很小就明白自己不快乐,他会去做在线心理测试题,并很快摸到了窍门:怎样获得预期分值变身为普通人、保守内向的人、快乐外向的人或是抑郁症患者、狂躁症患者。他读懂那些题目后边隐含的细则。这就像语文测试去摸清出题人的意图,或者说是一种安全的变身,不需要脱掉西装就变成超人。
石号号的母亲天天填写财务报表,他父亲在哈萨克斯坦开垦农田,到印度尼西亚挖煤,去非洲造房子,只要有利可图,哪儿都去……他告诉石号号,要学俄语、越南语、坦桑尼亚语、印度和巴基斯坦方言……小语种才有前途,英法德西意日语,不过是必要手段,你还不如去义乌小商品市场去学阿拉伯语!
豆科学从云南回来,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你帮我保存吧。”他咧嘴笑着把奖章扔进石号号的饭盒。这个行为一直让石号号弄不懂,到底他是对一夜成名不以为然,还是他喜欢石号号的程度比他所想象的还要高。在西塘,石号号把奖章从窗户扔了出去。他们大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起想象着窗下有个不幸的家伙,头上插着一枚造型丑陋的奖章,沿着明清时代的河流走进现代化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