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休假,对石号号说:你现在是一个学生,读书是你的责任。父亲给他一笔钱,说手头宽裕一些,办事周到一些是一种优势。还说:“你有喜欢的女同学吗?要学会挑选女孩子。恋爱能让一个男人快速成长。”他还和妈妈说:“我们真该早点谈恋爱,十八岁结婚该多好。”妈妈说他发花痴了。父亲笑了一笑,又疲惫又痛苦地说:“人生太短暂了,应该和你所喜欢的人多分享人生,但我们一辈子,差不多都把时间花在我们所讨厌的人和事上。”
去年暑假他把石号号和豆科学带去西部过暑假。
两个男孩住的彩板房被光秃秃的灯泡照得雪亮。
石号号教豆科学练习柔道寝技,是两人不停地抱住对方翻滚角斗的技术。
当一组练习达到三十次以上时,就拥有了类似爱的眩晕。
交响乐达到高潮时脑白质被切除的感觉。
石号号就像冰激凌般慢慢溶解……他们翻滚的频度竟然比起初还要高。每天三四次。他们的激情不仅来自运动,他们用全身所有部位拥抱着对方。小狗阿炳嗅着他们的汗水,随着他们的翻滚曲线前进,有时俯下前腿打呵欠,有时仅仅关注全身心地关注。他们各自必须把自己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交给对方手、膝盖、头发、脚趾。两人都在呐喊,呻吟,笑,发出咝咝声……身体无处不是喷发出相同的熔岩岩浆,灼热和痛楚融为一体。他们又完成了一组。这种练习相当于你击败对方多少次,你就被对方击败多少次,他们同时达到身体机能的巅峰。直到丧失了罪恶感,也没有污秽感,就像软体动物爬出了各自的贝壳,紧紧糅合在一起。
石号号听着豆科学的呼吸,一个极度疲劳的人缓慢而有规律的呼吸,正在沉入深深的睡眠之海……压强是那么大,漩涡是那么深,不忍心在眩晕的时刻相互分离,除非是在各自怀里,拒绝在别的任何地方腐烂。开学了,石号号几乎无法迈入校门……他真像豆科学的狗!已经养了它三年,从一头嗷嗷叫的小盲狗变成了一条小赖皮狗。豆科学很爱它,但是有时却不想睬它,把它热烘烘的鼻子推到一边去,自管自打游戏,不想对它的每一声汪汪叫和每一记摇头摆尾作出回应,因为这些想引起注意的举动实在让人厌倦。也许他还会训斥它,于是,它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躺在床下边,直到他温柔地呼唤:“来这儿,孩子……”石号号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就如同那条残狗,被忽视、被遗忘、被轻贱。所以他会脱口而出,“那就绝交吧!”
石号号从不检讨,他总是随兴所至,走向豆科学或抛开他。他在很多方面占了赢面:豆科学每次都会乖乖地跟着他走,甚至还包庇他……直到渡渎下番他才恍然大悟,“该死!原来他也会转身离开,如今我孤苦伶仃,再也克服不了这种寂寞。”
走到他的班级去,向他借一本书。重新启动对话。石号号一百万次告诉自己,却一百万零一次放弃。在走廊上迎面相遇,他会立刻别过脸。园丁杨有时会失控,似乎在校门口被小混混们挑衅,他挥舞大剪刀到处乱挥,大家十分害怕。后来好容易才平复他,救护车把他绑走了石号号看着救护车开走,感到深深震慑。他转过头,豆科学也看到了这一幕,两人无语地对视,豆科学走近他,想挑起一个话头他立刻跳上公交车走了,豆科学就站在公交车门外仰头望着他……他甚至更为坚决地避开豆科学!
当经受巨大打击,为了自我保护,总会有一些孩子气的反应,比如完全否认自己的行为,即使这行为是多么地明显;责怪别人当然是更容易的方法,一切都是蛞蝓男的错!可乐狘的错!老师们视而不见,校方不闻不问!
董永的作文课虽然难以脱离整个高考前提的陈词滥调,但依然是同学们最喜爱、最放松的课程。董永能够接受同学们的发言和质问,哪怕是最幼稚的宣泄;同时也会解释“为了拿到高分,你们应该这样揣摩出题人的意图,写出要点一二三来,去讨好那群想象力枯竭、内心痛苦的标准答案爱好狂们……”这样的老师很讨孩子们喜欢。同学们经常在阶梯教室中变动座位,坐到自己喜欢的同伴身边,董永也鼓励这种变动,能激发大家的积极性和灵感……临近期末的一天,仿佛他的宇宙求生舱突然破裂,石号号发现蛞蝓Nate就坐在豆科学身后,空洞地盯住豆科学,目光浑浊。石号号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顽抗了。天快亮了。
老师家,阴暗房间里,只有笔记本电脑的荧荧蓝光,播放着70年前的老爵士乐,显得很宁静。门铃对讲机突然响了,石号号问,“我能借住一晚吗?我不会无理取闹的。”兰老师让他进来。她也一夜没睡,失眠的时候就做数学题解闷。
兰老师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石号号说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从楼梯上摔下来,从单杠上摔下来,难道这也会传染?”老师恨恨地骂,你最好不要令我太过火而被全日制学校踢出去,再去教一群很笨的孩子上数学补习班……
“因为蛞蝓男Nate对我忍无可忍。”石号号直接地说,他与豆科学的友谊很容易失控,他一失控,就揍了蛞蝓男Nate,Nate一挨揍,他的同乡会坐不住,于是社会小混混们作为男孩解决纠纷的资源储备,就来滋扰学校,“今晚我和Nate解决好了,我们都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了,我们扯平了。”
也许只是你自认的解决,兰老师说:我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是在这里渡过的,然后回来当了这里的老师。我不希望这座学校变成流浪汉的乐园。
石号号说:喔,那你还没有对这座学校厌倦?
你知道吗?兰老师静默了一会儿:“校门口的缓行路障是一名中学生被混凝土搅拌车撞死后,设置的。”
“后门围墙则是为淹死的学生围上的?”
“对。”
“每个前代人的死,都为我们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石号号顺着她的意思总结。
“这才有这座今天众多方面都值得我眷恋的学校,”她直视他的眼睛,“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变成某个可供后人获利和凭吊的案例。”
“我很想保证……但谁说得准呢?”石号号笑起来,每个人都相信惨剧不会发生到自己身上,其实任何人都会倒霉。
兰老师也轻笑:还有一件事,你会感兴趣的,但要等你毕业那天,再告诉你。
好吧。石号号也说:我会尽力活到毕业典礼那一天。他留意到她的房间里缺了一样东西,结婚照片。没有丈夫的照片。
“你的丈夫呢?”
“他在太平洋上。”
“他为什么离开?他不爱你吗?”
“我和我的爱情不用你操心,我已经有足够多的爱了。”她禁止石号号再去柴埠头,“这整起事件不就是你们那些该死的艺术引起的吗?那些锉肉的照片!我无法容忍一群诡异的大叔对你做出什么怪事。”
大叔已经对他们做过了怪事。
那是寒假临近的一个下雪天,整座城市又阴郁又沉闷。被打歪鼻子的奸商把他们请到内室,整面落地窗的画室,被暖气烘得暖融融的。
“你的风格很独特。”奸商对豆科学说。
“对,他的风格叫笨手笨脚式。”石号号说。
“我的技术很过硬,我甚至可以当一个雕塑家,我只是没有灵感,我枯竭了。”奸商沉痛地表白:“我整整两年画不出任何东西,所以我就倒卖画,充当鉴赏家,我也包装坏蛋,我花了与当一名诚挚的内科医生所需的同等精力当了一名骗子。”他说起他见过的怪异画家,都是怪家伙,偏执狂!比作家还要糟!他详细告诉他们这些无赖的诡计,他们的竞争,以及在798艺术区的小小内幕,整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这个画家要求石号号当豆科学的缪斯,要他们相互促进,就像教师鼓励小朋友相互帮助那样的口吻。
在豆科学的面前,他把石号号摆出一定的造型,弄的他很疼,然后叫豆科学捕捉他的筋骨和肌肉走向,他们互相打量着,这是无比强烈的目光……
“富有弹性的勇敢无畏,把想象力翻译成无懈可击的画面,你们在一生只跨越一次的青春之门前冲撞。”奸商鼓励豆科学做几个俯卧撑,“你上身太强壮了更像是雕塑家喜欢的体型,厚实……”他引导这两个少年突破身体与心理的某种界限,这种界限意味着羞耻感和内裤、袜子;在界限之外,是谎言的洞穴、欺诈的急流、毁灭的海洋、欺骗的沼泽,自尊的深渊……以及沉浸其中无法言传的愉悦。
“这将是我预定你的第一幅画,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继续革命。”这个男人说……画室里充溢着一些特地布置的光线,一堆无用的画稿,他为两少年拍摄的宝丽来照片,渐渐显影,石号号和豆科学躺在丝绒衬垫上,就像两个荒芜的天才……后来,这一幅画,让歌丸看得眼睛充血,她明白自己和豆科学之间没什么可能性了。
之后,两个男孩经过了非常难熬的日子。
一直到期末考试,他们都很难相互面对。
豆科学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石号号。
他是黄昏时刻来了。天气转暖,窗户朝江滨敞开着。石号号和外公,在霞光之中吃晚饭。
关于那天我对你做的事,我可以向你解释。如果我不解释清楚,我就没办法安心去温书……豆科学说。
好的,十秒钟。石号号给了他十秒钟。
豆科学开始讲,他们正好站在航线下,一辆战斗机飞过去,石号号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懊丧地各自回去吃饭。
四下一片静穆。
突兀地,火灾发生了,绍兴老太的灵房冒出了浓烟……石号号担心豆科学会再次突然跑来,推开其他兴奋的围观者,气喘吁吁、步履不停地朝他跑来,终于找到他,确信他和外公安然无恙之后,就泛滥着同情心紧追住他,把他那虚弱可恶的解说从胸口一把一把掏出来。石号号环顾四周,没有见到豆科学。夜色很好,月光迷人,大家都在看热闹,大大方方地看……但拥挤的人群终于像红海一样分开,让豆科学和他的狗穿行。大家都喜欢逗弄“阿炳”,它也友好地舔舔大家的手……接着,他再次来到石号号身旁,轻轻拍他的肩膀,轻轻的,那种感觉没法描述……火焰卷起的风,撩拨起他们的头发,响起轻微的梭梭声。至友间沉默的虚无,这种虚无比什么都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