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难以形容的庐山展露眼前时,气温已经降到19摄氏度。
那是T-Way见过的最商业化的作秀:滑道上全是广告,醒目得连距离都无法目测。滑板手一律穿着不能再低的低腰裤,为了做惊险动作时露出昂贵的名牌短裤。还请了两位残疾人来表演,他们的腿都截肢了,坐在滑板上做高难度动作。人们尖叫着,T-Way不知道到底是喝彩还是在耍猴?
大绝招比赛时,板面淋湿了,滑板手们摔在台阶上。T-Way绚丽的身姿,犹如穿越空气中无数的螺旋线,但三次都摔倒了。他在低海拔住得太久,变得衰弱了。他的后背擦痕如此之深,肋骨条条显现。
评委说他没完成“规定动作”,什么叫规定动作?所有动作都被命名了,所有套路都被遵从,就像是太空中的星星,被发现它的人强占了:Ollie、BigSpin、K-Grind……当摔断脖子的冒险被规范,当滑板成为时尚的玩意,连伤痛,都不再那么单纯了。
他两手撑在膝盖上喘气的时候,有人走近他,是派。他向她打招呼……她则向他要回自己的手机。她头发湿漉漉的时候最惹人爱,石号号曾把她裹在大毛巾里,火红的头发湿漉漉的,可爱极了,她说话的时候会认真得像个傻瓜:“这座山很适合你,别再扮演人类了,因为人类也很孤独……你不知道人会死于心碎吗?”
不。
他摇摇头,他不愿知道爱是一场化学反应,是大脑中分泌出一种奇特的酶,而痛苦,就是这场反应的副作用。
“太棒了,再试一把!丹尼?威飞跃长城也试了四次。”这时太后和其他队员涌过来,使劲拍他的肩膀。
T-Way忽而笑了。
丹尼?威四次跳入滑道,飞跃长城居庸关。那么多惊人壮举,那么多的人想去攻克,除了让对手生气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人类为了证明勇气和想象力,为了让对手生气,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蠢事。
细如真丝的雨幕中,T-Way悄无声息地越过其他滑板手,越过滑道,所有观众都转过头,他在干什么?他脱掉汗衫,脱掉防护,袒露满身伤疤,他在嘲笑如琴湖大斜坡吗?著名的庐山如琴湖大斜坡,海拔1500米的落差,光光是散步,都会让人头晕吧。
地球在转,T-Way只看到镜子般的湖面。有一瞬间,摄影机捕捉到他的眼睛。一头金白长发在林间舞动,像是被山妖迷住的少年,在巨岩上飞翔。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穿着透明雨衣的少司命,把自己藏在凡人中间他的目光如同碎玻璃一样。
漫山遍野的烟雾,沁入整个身心,凌晨里的空气是他熟悉的,酷似他的故乡,是他无法归去的地方。他曾经为了好玩,和走高空钢丝的小丑一起,打扮成孙悟空,配上《西游记》的歌,在大峡谷上空,疯狂地翻筋斗。然后他带着地图和GPS,背包上扣满纪念章:这是莫斯科,这是法国马赛,那是滑板天堂巴塞罗那……剪一个漂亮发型,换一套穿衣风格,听更傻气的雷朋,一夜之间周游很多遥远的城市,他却依然是那个小丑。穿着名牌鞋子的小丑。
板面的砂纸磨穿了鞋,磨穿了袜子,再磨掉脚皮。T-Way富有弹性的身段,只为做那个富有感染力的摔落动作似的他冲进如琴湖,撞上湖中的水杉,笔直的水杉,冷峻的水杉。整座庐山敞开胸怀接纳了他,如此宽厚,几乎带着转生的眩晕。音乐一直没有停。我们告别的聚会是在第二年三月。
石号号首先看到的是雄猫丹尼?威,它眯起眼睛,对着窗玻璃观看雪花的美丽结构,这大概是它第一次看到雪。
派一直在说服石号号去见T-Way,他拒绝。他抛弃过往就像壁虎扔掉它的尾巴,他必须尝试从没做过的事,去见从没结交过的人,才能跨入全新的生活。他以前很瘦小,在男校中备受欺负,在龙舟队也只能坐在船头敲鼓,这是一个屈辱的位置,所以他才去学柔道,喝牛奶,没命地拉伸骨骼。他跑到一座小城去,一面是为了照顾外公,另一面是为了切断过往。现在他长高了,他有了豆科学,或许为觉得和周围一切依然格格不入而生气,那就更没必要回顾一个过去时的T-Way。
“你不断重复一样的错误,现在你又陷进了泥潭,你的新宠都和你绝交了,你的人际关系比以前还要差,下一个你该找谁做朋友才甘心?死神吗?”派说得很轻柔,狠重得却如诅咒。
“如果他一定要见我,你告诉他,请他给我准备两件东西。”
“你自己亲口去对他说。”
他们在体育馆顶层相遇。
石号号刚上自动扶梯时,就看到T-Way正趴在投币点唱机上听歌。他醉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谁都可以偷走他的钱包。
“唱的是什么意思?”他问派,他所生长的地方,不需要学这种语言。
This isn't me, This isn't you, But it's just everything we do.
祸非我起,亦非君故,只因你我自作自受
“这很难翻译,”派宽容地说,拿纸巾擦他的额头,时光流逝,她与通缉犯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同谋关系,“他在唱:也许我需要帮助,请你接受我的错觉,我在超越现实的界限。你是否后悔遇见我,长途跋涉才接近我?但愿我们退回起点,在我四分五裂之前……只求你亲口告诉我,拥有我这样一张脸是怎样的感受,像我一样被人取代是怎样的感受,事到如今,你是否还有感受?”
成排的镜子之间,T-Way和石号号的形象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
庐山之后,T-Way踏着滑板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成为都市森林中的山魈。他靠这些毫无必要的惊险杂耍赚钱,把所有钱都换成了酒和药,毁坏了自己的肝脏和脑浆……他一定飞跃了几百万幢高楼才在此时此地,与石号号再次相遇。
T-Way对着镜子,看着石号号所看见的脸:因为皮肤过敏,而被自己抓破的脸,布满一条一条的血痕;由于过于坚持自我而迷失自我的脸。
石号号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他知道T-Way撑不了多久了。
体育馆的地板做成跑道的形状,写着每届奥运会主办城市:悉尼、雅典、北京……他们终于在慕尼黑重逢。他们曾用同一根吸管喝可乐,如今莫名其妙地疏远,见面也不过点点头。不待风吹而自行飘落的,是人心之花。所以特地记下来,留在随便什么时候回想起,也很有趣。
T-Way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而沙哑:“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无关紧要的节目,介绍画展,一扫而过的镜头,我认出你是那些画的模特儿……我现在没办法同你说话,头像炸开了一样。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一直在抽烟,从看到那个新闻镜头起,等每个整点的新闻重播,我看了太多电视,眼睛都快瞎了。”
他在期望什么呢?言归于好?
他痛恨交情的退化,他的灵魂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冲上颠峰。他还穿着那套衣服,但已经褪荲,衣领上满是头皮屑。现在,他的细胞也遭受了退化。少年之间的友谊,从屠龙时代就开始了,性命相托,刎颈之交……但龙从来没有存在过,所以友谊有时仅仅是一次性的消费。
一个月后的一组照片,记录下他的最后身影:滑板大师赛的散场日,他孤身一人走出滑板公园,头发很长,很油腻,腻得又乏味又过时。他往脸上抹颜料,白得像歌舞伎,眼圈黑得像熊猫。圆脸蛋的“小熊”认出了他,朝他举起照相机……彩妆在七月的阳光下溶化。于是他用滑板遮住脸,他厌倦了镜头和录影带,甚至厌倦了自己的脸。那个滑板美少年,那个童子军,都完了,只留下一个浓妆散乱的小丑。
透明的电梯沿着高高的外墙滑上滑下,像一支冰凌。
T-Way经常回忆起他和石号号的第一次见面,电梯门刚要合上,一只手突然插了进来,石号号闯进电梯他的眼睛冷淡、清晰,好像把你拖进深渊,好在里面散步一样。在T-Way从山魈退化成人类的过程中,他变丑了,连细微的痛苦也难以忍受了;但一直是那短短的几十秒,他们略带尴尬地并肩站着,那种无言而陌生的融洽,支撑着T-Way的意念,让他抵抗远离故乡的悲伤,在城市的孤岛展开可怕的迁徙。
“你想要什么呢?”T-Way问。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愿意给你,但你独独不想要我。
此时此刻,今春最后的雪狂暴地起舞,又狂暴地消散,大厦间万道金光倾泄。雄猫摆出冠军的得意神气,跳上滑板,平行在两个男孩之间,安静地滑着。
石号号是城市动物,他迅速地结识人们,迅速地甩掉伙伴,从不回头。
T-Way来自大山,他像扎根土壤的植物,吞吐山风如火,一岁一枯荣。
而丹尼?威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只猫。
这就是三个男孩子的故事。
他们三个绕着商场走,一直绕圈,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前进,不过是原地绕圈。石号号收到噩耗,是在两个月之后。他买到一张动车票,春汛凶猛,从南昌方向开来的火车在塌方地带战战兢兢地暂行暂停,泥石流冲走了村民,电视屏幕上,在雨中不断挖开拥塞的河道的劳作者,全是老人,只有留守村中的老人了,石号号从来不去细想他和派和T-Way所度过的乡村假日,田园风光之下,破产的农村。他在候车室坐等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登上车厢去聆听死讯。
玻璃宫和其他脆弱的建筑一样,遭受了强台风的袭击,在夕阳中,看起来就像星球大战中的幻想基地,无数玻璃碎片散落在草坪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朝南的走廊,一只只相框装饰在柱子上,富有节奏感……阳光少年T-Way,单纯、快乐,像大峡谷的溪流一样清澈;滑板王子T-Way,一头金白长发,皮肤比发色更深褐;叛逆天使T-Way,光着上身,展示伤疤;最后他靠在沙发上,或者坐在滑板公园边,只是安静地看着别人滑翔。
“他太年轻、太直接,反而看不出他真实的样子。”太后出现在石号号的身后,她得先深深吸一口气,再开始重复冠冕堂皇的讣告,石号号可以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她有多么厌恶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这套话:“广告牌被台风刮倒,与玻璃宫的屋顶搭成一个斜坡,T-Way估计了距离,跳上滑板,打算从A座楼顶顺次跳到B座、C座、D座,再回到原点”她挥舞着笼统的手势,“前面都很顺利,从D座返回A座时,正好逆风,广告牌反弹起来,他从屋顶摔下去,玻璃割破他的喉咙和脑门,他当场就死了。”
“那天有台风,他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楼顶?”
“不,他们一起在楼顶兜风。”
他们?黑猫丹尼?威,T-Way……以及必然的少司命来遣返他偷渡的人生。石号号脑中闪过派的火红头发。台风横行,云在楼顶飞逝。他们爬上顶层,黑猫被风刮得打飘,无奈地喵喵叫;他连站也站不稳,气也喘不上。他把啤酒瓶砸碎在雨棚上,他爱喝酒,喝太多了。他对少司命喊,我比你更强,我会飞过去!宛若丹尼?威!他戴上耳机,选中最喜欢的歌,音量开到最大
This isn't me, This isn't you, This is everything but true, Till we come to realize, It's what we put each other through.
一道完美的弧线,滑板划过天际,那是心灵感应战胜地心引力的一瞬,人们将来会用他的名字纪念这个动作,叫做T-Way Grind,纪念他扯平大都会的海拔高度,纪念他跃过钢筋水泥的大山,迎向形影相随的唯一爱人重力加速度。
“这么说他不是自杀?”石号号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某种恶劣的感受……是啊,他的死是一场意外,和别人没有关系。可为什么必须是那一天?专属于他们的纪念日,T-Way和他奔向虎门大桥的那一天。
“当然不是,他死得勇敢、兴奋。”太后只说想说的话,有分寸的话,如果他坚持问下去,她就干脆闭嘴。太后提出一只焊死的长铁盒,上边用荧光笔写着“石号号”,“他一直说要给你送去,里边是什么?”
石号号恻然地笑起来,那是他们在山上的幻想,锡金和不丹。
“我给自己买了块墓碑,T-Way的骨灰却先放了进去,我们很快就会汇合。”这是她最后对石号号说的话。
石号号走出玻璃宫。
庭院中,一万只初生的萤火虫随风舞动,让人震惊。
忽然,卵石路上闪出一条影子,兴冲冲地跑向石号号,是落落大方的雄猫我们潇洒的丹尼?威。它永远自由了,可以随便流浪了。它摩挲着石号号的小腿,喵喵地叫着,温存地弓起身子。
狭窄的墓道,石号号与派差点儿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