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街上行人踏着匆忙的步伐返家,不少商贩开始收拾摊子。
人声鼎沸的街市一时间安静下来。
罗刹漫无目的地走着,回想起方才苏韶的话语,许是觉得冷了,下意识地紧紧衣襟,却在一处卖婴孩衣裳的摊位前停下来,脚上如生了根,再无法挪动半分。
衣裳做工算不上精致,布料也是最常见的棉布,难得样式、颜色齐全,放在一处,乍一看,不得不教人心生喜爱。
罗刹左手执伞,右手手掌包着数圈白布条,白玉般的指尖一一抚过这些玲珑可爱的小衣裳,最后停在一双虎头鞋前,眼神柔和。
摊贩眼尖,不过扫视一眼纱巾遮脸的罗刹,视线在他些微拱起的小腹上定了定,心中透亮,忙不迭将虎头鞋放入罗刹掌心,张口间夸赞的话噼里啪啦地蹦出来。
两只虎 头鞋尚不过自己一个巴掌的大小,罗刹似看见缩小版的夏梓桐伸胳膊、踢脚丫子的场景,忍不住嘴角上扬,对摊贩扬眉一笑,“这个我要了。”扔下一小块碎银,缓步离去。
摊贩两眼发直,半天没从罗刹的笑容里缓过神。
夏梓桐目睹一切,心中嘀咕不止:“原来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宫宫主喜欢收集小孩子的东西?可是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眉善目了?”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蓦然记起此行目的,再回头去寻苏韶的身影,早已不见。又转首看罗刹,只见他渐行渐远,身后有一名疑似小厮的少年跟随,二人在人渐稀少的街道上尤为显眼。她心中稍一迟疑,人已弃了苏韶,向罗刹追去。
只见罗刹行在路间,随即与身后少年言语一番。
雨帘过密,又因有油纸伞遮挡,夏梓桐瞧不清二人神色,只依稀听到少年的清脆声音:“……小侍……不可……”不禁皱皱眉,暗忖道:“这人什么时候又改了名字?小四?照年龄看,他也有二十好几,长轩儿许多,应是赤翟棠的长子,估计比赤翟若瑾小一些,排行老二才是。而且,什么时候他身边的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反驳他?可一向跟在他身边的四名白衣男子去哪儿了?”
夏梓桐抹去额际水珠,却见罗刹似乎听从身后少年的话,往对面酒楼相反的方向行去,令她暗暗咋舌:“这人当真改了性子?竟然听得进别人的劝谏。”一时心里滋味莫名,脚上的步伐却比方才坚定许多。
罗刹不得已放弃在酒楼避雨的念头,由少年随意寻了一处民房,敲开屋门后,与屋主交涉一番,便双双进屋休憩。
此举正合夏梓桐心意,下意识地摸摸心口,只觉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比方才跳得愈发厉害,当下不再思索罗刹的反常,如一只矫捷的黑猫在屋顶上行走,甚至来不及环视周遭情景,见那处院子无人,迫不及待地纵身而下,沿着走廊一一探查罗刹落脚的屋子。
忽闻得前方屋子传出罗刹低沉的声音:“……本宫主自己会擦脸,你呆在一边就是。”未听到少年的答话,屋内恢复一片寂静。
夏梓桐心中疑惑更深,手却不听使唤地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闪进屋子,三两步移到内室门口,顺手取下蒙面黑巾,抬袖擦把脸,笑道:“暖儿,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罗刹正背对夏梓桐拿着布巾拭面,闻言身子一僵,手中布巾霎时掉落,嘎嘎地转过身子看向来人,脸上涌现的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夏梓桐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恐惧。
夏梓桐不由飞掠到他身前,将他发颤的十指齐齐拢在掌心,才觉他指尖冰凉,“暖儿,你怎么了?”
罗刹张张嘴,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快杀了他!”
夏梓桐循着罗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旁少年表情诡异,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支短笛,吹出几个急促尖锐的音符,呼吸间,嘴角涌出一股血丝,身子却软软地倒下。
夏梓桐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迅速地戴上黑巾,隐隐猜到一些罗刹的状况,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
“她的目标是你,你快走!今后也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罗刹强硬地挣脱她的手,站在原地不肯动。
“她?”夏梓桐心中疑窦丛生,霍然转过身,猛得看见他嫣红唇瓣上的血疤,视线移到他的脖颈,虽有衣领的遮拦,隐约能瞧见星星点点的红痕,目光一滞,不发一言地揽过他的腰身,拂袖打开屋门,冲进雨幕。
却见这座不大的院子已被数十名黑衣人团团围住,各个手握冷剑。
夏梓桐眼神不变,紧盯着前方,放开对罗刹的禁锢,抽出腰间软剑,低声道:“你若对我还存有一丝半点的情意,就跟我一起杀出去。”
罗刹不为所动,眯着眼睛四处看,突然扬声道:“本宫主与妻主久别重逢,自然要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太师通情达理,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打搅我们吧?至于太师所说之事,眼下我们妻夫二人插翅难飞,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主会劝服妻主归顺太师府。”
夏梓桐心中惊疑不定,偏头去看罗刹,却见他脸上笑意盈盈,全身已被雨水浇透,一袭绛红色长袍紧贴着身子,将些微拱起的小腹显露无遗。犹记得那夜露水之欢时,他的小腹平坦光滑,如今却……她的心间顿时如炸开了花,一时如置云端,脚上踩不到着力点。
良久,只听得一个角落处有人回答:“一盏茶的时间。”
“……好。”罗刹笑意加深,拉着神思不定的夏梓桐返身回到屋子,然后仔细地放下门闩,继续沉默地走进内室,直接在床沿坐下,取了锦被裹住自己的腰腹。
夏梓桐神色不定地站在一侧,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
罗刹肃容道:“你赶紧跳窗走,待日后……日后……”忽得红了眼眶,话难再续。
夏梓桐摘下面巾,半蹲下身子,与罗刹平视,指尖温柔地抚过他发红的眼角,柔声道:“苏玉莲权倾朝野,为人又狡诈狠毒,你不是她的对手。而以我们俩的身手,这些黑衣人还留不下我们。不管你与她有什么过节,都放下,跟我走!”
她的目光一如记忆中的缱绻爱怜,罗刹鼻尖一酸,昨夜所受的委屈和害怕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教他不能自控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间放声痛哭,“苏玉莲和苏含蓉这对母女,我要将她们碎尸万段!她们几乎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夏梓桐一怔,既而眼底似有寒霜凝结,又生生地压了下去,抬起他的下巴,低柔道:“先别想这些。你怀着孩子,身体弱,我送你出城,然后尽快把你安顿下来。”
罗刹却摇头不止,抽噎难言。
“你——”夏梓桐气急,只恨不能敲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你斗不过苏玉莲的,快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的。”罗刹表情平静,倔强地抬袖一把抹去颊边泪痕。
“你……”夏梓桐神色变了变。
罗刹忽又笑起来,掀开腰间锦被,用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拉过夏梓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凸的小腹,“桐儿,她是我们的孩子呢……”
夏梓桐一颗心顿时软了,仰头深吸一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软言软语道:“你先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苏玉莲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罗刹声音平淡:“你知道孩子是哪个晚上怀上的,待十月分娩后,你去苏府探一探,若看见府中有一名新生儿,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那便是我们的孩子,尽快把她偷出来。”
夏梓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好嘛!我劝了大半天,还是这个结果!这人怎么就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偏生教我骂也不是,哄也不能。
罗刹见夏梓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自己也不说话,只抬起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神情是说不尽道不完的留恋。
夏梓桐见状也不知怎么地一下子没了脾气,深知他骨子里的傲气,含蓄地哄劝道:“若不是你怀着孩子,我们完全可以联手对付苏玉莲,但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现在可以逃脱苏玉莲的掌控,你为何不跟我走?”
罗刹只是摇头,推着夏梓桐的身子走向内室唯一的窗户,“……有我在的一日,孩子就会安然无恙。”
“那你呢?”
“……我没事。”罗刹看着身量已过自己鼻尖的少女,不觉笑道,“你长高了许多呢。”
夏梓桐自相遇起便对这个人没办法,也从来对他的心思捉摸不透,闻言无奈一叹,“你现在住在哪儿?”
“苏府。”罗刹转念一想,莫名地有些不甘心,补充道,“我住在苏府东苑。”
“我记住了。”夏梓桐忽得抓紧他的手腕,眼神灼灼,“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罗刹眨眨眼,“你快走吧。”
夏梓桐直磨牙,一口气吊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恨恨地放开他的手,“你实在……太肆意妄为了!”翻窗负气离开。
自窗户呼啸而来的雨风不住地打在身上,罗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耳听得外头激烈的打斗声,不一时恢复宁静,然后房门砰得踢开,有人气势汹汹地走进内室。
抬手抚去眼角一滴冷意,罗刹转身看向来人,笑得一脸无辜,“本宫主说过,休想打她的主意。”忽然不能自己地跪倒,紧接着左颊一痛,五条鲜红的指印立显,更有血珠滚落。
“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带走!”
罗刹一手护腹部,一手撑地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拂袖甩开两名黑衣人的碰触,“本宫主……自己会走!”
却见有黑衣人急匆匆地闯进来,抱拳道:“头儿,有官兵!”
“慌什么?官兵难道会是我们的对手?”
“是段小将军亲自领的兵。”
“段家军?……全部都撤!”
眨眼间,黑衣人退得干干净净,只罗刹一人脚步不稳地走向房门,却见院子内有三列黑衣盔甲士兵,当先一骑白袍银甲,手握黝黑重剑。
罗刹眯眯眼,“原来段暄段少侠是朝廷中人。”
段暄飞身下马,身后诸人齐齐下马。她见到罗刹似乎很吃惊,又快速地掩饰下去,走上前,视线在罗刹受伤的左颊定了定,而后停在他的小腹上移动不能,抱拳道:“罗宫主,在下段研宜,化名段暄不过为了方便行走江湖。”
罗刹笑而不语,戴上面纱,取了油纸伞,向段暄微点头,径直出门。
段暄面上惊疑未定,好容易舒缓了情绪,急掠上马。
“回府!”
夏梓桐回去后,越想越不妥,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当夜摸向苏府。但苏府占地百顷,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一时半刻怎么找得到罗刹?又急又忧下,不得已逼问了途中遇到的一名小厮,问清楚东苑具体位置后,心知也许苏玉莲正等着她自投罗网,眼下却顾不上许多,匆匆赶向东苑。
东苑却陷在一片死寂中,夏梓桐挨间屋子找人,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