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韶的心情拨开云雾见青天,牵着苏秀的手走出梅林,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下去。
苏秀见状莞尔一笑,凑在苏韶的耳边打趣道:“哥哥,不过是师太的一句话,你真信?”拖长语音,呵呵笑道:“哥哥这般心急模样,可是去找未来嫂嫂?”
苏韶在苏秀的脑袋上轻敲一记,心中羞意更甚,正色道:“觉远师太岂是信口胡说之人?传言师太出身武林世家,当年降生时正逢破晓时分,产房上空红光灼目,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散去。”因自小长在苏玉莲身边,提及此等隐秘如数家珍,“师太自小聪明过人,却在及笄之年忽然带发出家,自此远走天涯,四处游历。如今师太百岁之龄,历经四朝,当年曾先后四次进宫面见圣上,但不知师太对当时的皇上说了什么,四位先帝皆下诏封师太为国师,师太却从来拒之不受。”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聚起黑云。
苏秀敛笑沉默片刻,似想到些什么,一时面有惧色,攥住苏韶的广袖一角,拉开与前方小尼的距离,悄声道:“哥哥,按你所说,师太也许是某位神仙转世。可师太觐见过每朝天女,那今上继位已有十五年之久,师太为何不进宫觐见?我观师太并无老迈之相,是不是今上……”被苏韶摇头阻止,一同跟上小尼的脚步。
出了梅林,小尼自行离去,在外守候多时的二名小厮上前替苏韶与苏秀戴上面纱。
苏秀见周遭无外人,忍不住又小声道:“书上说当年太祖皇帝乃凤凰转世,故而皇族之人体内都流有凤凰的血,而神仙转世的觉远师太每每觐见天女,却独独不见今上,今上是先帝的遗腹女,可是今上……”
“秀儿!”苏韶厉声喝止,抓住苏秀的胳膊,对苏秀因疼痛而皱成一团的秀眉视若无睹,摆手示意身后小厮们退开,压低声音道,“出来一趟,你的胆子变得不小!都把聪明用到这种猜测上。若被有心人听到,我们苏家马上会有倾族之祸!”
苏秀身子摇摇欲坠,哆嗦道:“哥哥息怒,秀儿……秀儿以后再不敢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若被祖母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苏韶神色稍缓,揉揉苏秀的胳膊,软声道,“秀儿,祖母和母亲不喜欢你,你却是哥哥唯一的弟弟,你应该能明白哥哥的良苦用心。”
“秀儿……秀儿明白。”苏秀自苏韶手中抽出胳膊,中规中矩地站在苏韶面前,仰起头,看着如高岭上一枝寒梅的哥哥,怯怯道,“哥哥,你不去找她吗?”
苏韶暗叹一声,亲昵地主动牵过苏秀的手,“秀儿,方才是哥哥的不对,别放在心里好吗?我们一块儿去找。”
苏秀只沉默地握紧苏韶的手,一时滋味莫名。
——哥哥,你待我兄弟情深,弟弟又岂会不知?可是,如你这般,家世、才情、容貌,天下男子渴望一生的东西,你都唾手可得。这样的你,怎会了解生活在你耀眼光环下的我的心情?
除去这身随时会停止呼吸的病体,我……一无所有啊……
苏韶寻找一程,可殿中多为男子,为数不多的女子亦是穿着显贵,竟无一人身着雪白长衫,不由心烦意乱。
每处佛殿檀香浓郁,人丛拥挤,苏秀只觉胸闷气喘,全身的不舒坦,却咬牙坚持,还是苏韶的贴身小厮绣青心细,提醒苏韶。
苏韶为难道:“秀儿,不如你先去马车上休息,等哥哥回来再一起回府?”
苏秀实在熬不住,点头答应。
苏韶终归不放心苏秀的身体,令绣青连同另一名小厮陪苏秀出寺,却不知这个举动暗藏多少私心。
苏秀在殿外小径行上片刻,身子再无不适,第一次出门,不甘心就此离去,忽而记起待自己如亲弟弟的那个人,首次不顾小厮们的劝阻,自作主张地回到大雄宝殿,跪在方才许愿的佛祖前,又默念一遍心愿。少顷,忽听得一侧拜垫似有动静,回眸一看,却是一名少女。
只见少女容颜清丽,可惜左颊有一长条淡疤,破坏了不少美感,跪在佛祖前,神情似悲似喜,紧闭的双目忽然沁出两滴泪珠,一路滑至尖细的下巴,看得苏秀一愣愣。
……痛楚也好,苦难也罢,这些我都可以一力承受,只求你,别让我的丈夫们和孩子们再受到伤害,哪怕是用我的性命相抵,我也心甘情愿。
……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不管他是水月宫宫主,还是赤翟山庄的大少爷,我……我对他无心,亦无情。
既已无情,便不会遭受这个诅咒的命运,只求你保佑他平安产下我和他的孩子,我将孩子从苏府救出来给他,然后任由他和孩子归去。
……从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木灵寒(夏梓桐)睁开湿漉漉的眼眸,一把抹去眼角泪痕,盯着上头的佛祖宝象,咬牙低喃道:“从此两不相欠!”重重地俯首一拜。
佛祖宝象庄严,唇角带笑。
苏秀由小厮一左一右搀扶起身,抬头看佛祖宝象,然后转头看身侧少女的雪白长衫,脑海里不觉蹦出觉远的一句话:“……大概及笄之年,一袭雪白长衫,在佛前虔诚的祈祷。她……便是孙少爷此生等待的女子。”一时有些茫然,心跳不可抑制地缓缓地加速起来。
——师太预言眼前情景时,似乎是看着我,又好像是看着哥哥……师太,您是不是一语双关?孙少爷?到底是孙大少爷,还是孙二少爷?
苏秀一颗心纠结成一团,他已过十四岁的生辰,正是少年情怀,一个人对着满园的风景作画时,偶尔会想:若能在画中添上一个人,有她相伴,自己便不再孤单了呢……若得上天眷顾,也许还能再苟延残喘几年,过一段平淡的日子,纵然是死,亦是无憾。
眼瞧着少女起身往殿内走去,一丫鬟打扮的女孩紧随其后,苏秀心里一急,令小厮们原地等候,不管不顾地噔噔跑上前,回身站在少女面前直喘粗气,“姑……姑娘……”
木灵寒不得已顿住身形,嘴角溢出淡淡笑意,“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我……我……”苏秀哄得涨红脸,幸而面纱的遮掩只瞧出一二,自小不曾跟女子打交道,甚至和府里丫鬟说话的机会都少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追上她,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你姓甚名谁?可娶过亲?扒拉扒拉……
脸好像更烧了,只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木灵寒见少年窘迫尴尬的样子,联想起逗弄萧湜雪的情景,心头顿时柔软一片,失笑道:“别急,有事你慢慢说。”
苏秀急中生智,忽然自袖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大大方方道:“姑娘,这个荷包是你方才拜佛后,我在垫子旁边拾得,你认认是不是你的?”
木灵寒瞧上一眼,笑着摇头,“不是。”
“哦,那可能是别人的,我再去找找。”苏秀煞有其事地点头,转身走出大雄宝殿。
木灵寒暗道古怪,径直走向宝殿后门。
身后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看了眼苏秀纤瘦的背影,捂嘴笑道:“二小姐,依奴婢看来,这位公子怕是看上了您,才心急火燎地追上您,您没看他脸红成那样。恐怕那荷包也是这位公子的,二小姐方才怎得不收下,权当定情信物?”
外面人多嘴杂,木灵寒不能露出一丁点马脚,笑着轻拍女孩的小脑袋,佯怒道:“没大没小,好容易求了姐姐出来玩一趟,若有下次,我可不带你出来。方才那公子才多大,小小年纪怎会懂这些?”
“男子十五成亲,那公子可不小。”女孩乐得嘿嘿直笑,“说不定这位公子还真看上您了。”
木灵寒转身瞪眼,笑骂道:“木珉珉,你还走不走了?”
“走,当然走了。”木珉珉哈腰点头,活脱脱一只皮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