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回眸
天气晴好，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缓缓地驶出车来人往的北城门，然后向东边方向急行而去。
车厢内，苏韶一袭素衣，垂眸看着矮几上的茶盏，不言不语。
一旁苏秀靠在松软的枕上，下巴尖尖，脸色比从前更白了一分，衬得一双眼眸愈发黑亮，见苏韶一路上神情黯然，关切道：“哥哥，难得出府一趟，你不开心吗？”
苏韶强打精神，朝苏秀展颜一笑，“哥哥没有不开心，秀儿别多想。”不放心地试了试苏秀额头的温度，温声道：“一连病了好几日，今早总算退烧了。你从小身子不好，祖母更对你下了禁足令，这么大了都没出府一趟。这次哥哥去法源寺还愿，好容易求了母亲让你同行，你要玩得开心些。记得在菩萨面前多叩几个响头，保佑你早日痊愈。”
苏秀悲从中来，一时泪珠滚落，忽而破涕为笑，“我知道，哥哥待我最好。”
“傻秀儿，哥哥可只有你一个弟弟，不待你好，又对谁好？”苏韶掏出锦帕替苏秀拭泪，“你才大病一场，别哭了，对身子不好。”
苏秀努力止住泪，吸吸鼻子，欢快道：“以后等暖儿哥哥生了宝宝，我们就有妹妹或者弟弟了。”
苏韶莫名地不想苏秀提及此人，“秀儿，他是母亲的侍夫，不可乱了辈分。”
苏秀敏锐地察觉苏韶心情不佳，握住拳头，鼓起勇气多嘴一问：“哥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听下人们说，东苑的屋子都空了。”
苏韶勉强压住心头的无名火，揉揉苏秀软顺的发顶，柔声道：“我只听母亲说他十日前外出淋雨后就生了病，似乎还犯了什么错，惹恼了祖母，现在正不知在哪处养病呢。”
苏秀心里无端一紧，脱口道：“那他和宝宝有危险吗？”
苏韶面带微笑，“他怀着苏家骨血，祖母再生气，也不会拿他和宝宝怎么样。秀儿，你这是关心则乱吗？你天资聪慧，难得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言一行，从不逾距，怎得对母亲的这位侍夫……”
苏秀脸色更白，下意识地看了眼里侧垂首静坐的两名小厮，求助似地看着苏韶，小声道：“哥哥……”
苏韶心下不忍，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十分的真情意，握住苏秀发颤的小手，“眼下祖母有事缠身，母亲对你又一向不闻不问，哥哥只是提醒你要把握分寸，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
苏秀赶紧点头，闭紧嘴巴，再不敢多言。
苏韶见苏秀一脸的惶恐，只握紧苏秀的双手，透过窗户的缝隙，出神地看快速退后的景物，心中第一次产生疑问。
——一个不假辞色的祖母，一个没有主意的母亲，一个敏感谨慎的庶弟，这个家……真的是家吗？还是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苏府？
法源寺坐落在上京城城郊东面的一座山上。
世人不知法源寺何时存在，似乎太祖立国之初，它便存在了，数百年香火不断。
时近正午，苏韶与苏秀才到此，见寺前车水马龙，便下车携手前往。
两名小厮紧随其后，小心地伺候。
极目之处梵宇崇闳，梵音檀香，虽有香客络绎不绝，却不见喧嚣。
苏韶置身于此，数日烦躁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带着苏秀前往大雄宝殿。
苏秀平生第一次见到此等繁华之景，唇角的弧度不曾消失过，一时长眼弯弯，眸光清灵，却守住本分，紧随苏韶的脚步。
苏韶跪坐在拜垫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心中默默地许下一愿：“弟子苏韶，此生不求荣华富贵，只愿祖母答应弟子的请求，别逼弟子嫁入皇宫为后君。只许一个平凡的女子，贫也好，贵也罢，她待弟子情深意重，弟子为她生个一女半儿，弟子心愿足矣。”五体投地，拜了三拜。
苏秀学着苏韶的模样，许下一愿：“弟子苏秀，求菩萨保佑暖儿哥哥平平安安地生下宝宝。”虔诚地拜上三拜。
佛祖宝象庄严，嘴角含笑。
苏韶担心苏秀的身子吃不消，只拜过大雄宝殿的数座佛像，添了二百两香油钱，便径直行往殿后，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小憩，自有小厮上前伺候。
苏秀喝了水，抹了额际虚汗，有些坐不住，眼巴巴地看周遭景色。
苏韶既好笑又心疼，“秀儿，哥哥带你四处走走？”
苏秀喜不自禁，面纱下两个俏皮的酒窝深深地显现，身处家外，小孩儿的脾性倒露出几分，挽着苏韶的胳膊撒娇，“哥哥，快走啦，快走啦……”
苏韶拗不过苏秀，摇头轻笑，一道起身。
苏韶心挂苏秀虚弱的身子，远远地避开人多拥挤的地方，只带着苏秀在僻静小地四处转转。
苏秀面上笑容灿烂明亮，心底更一片雪亮，挽着苏韶的胳膊不肯放。
前方不远却是一片茂密的梅花林，时值初夏，只余单调的枝桠，寂寥无声，在宁静的寺庙中格格不入。
苏韶暗暗心惊怎会到了众人皆知的法源寺禁地，正要转身带苏秀离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尼，低低地念了句佛，“师祖曾说，若近日有两位公子来到梅花林前，便让贫尼带两位去见师祖。”
苏韶忙回礼，“敢问师太，这位师祖的法号？”
“师祖法号觉远。”
苏韶一惊，恭敬道：“烦劳师太引路。”
“两位公子请跟紧贫尼，切莫走错一步路，以免触动林中机关。”
“弟子明白。”苏韶命两名小厮原地等候，拉紧苏秀的手，跟上小尼的脚步。
梅花林中央却有屋子。
苏韶与苏秀跟着小尼进屋，入目处不奢华，格外质朴干净，无人。
苏秀有些紧张。
苏韶拍拍苏秀的手背，压低声音道：“觉远师太乃世外高人，心地纯善，不会出事的。”
苏秀稍稍安心。
小尼恭声道：“禀告师祖，两位公子来了。”
内室中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在外等候。”
小尼应声退下。
苏韶心中起疑：“传闻觉远师太已是百岁高龄，这声音也太年轻了些。”心思急转间，却见一人走近，立时与苏秀一样目瞪口呆。
来人一袭青衣，乌黑青丝将将及地，分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容颜绝丽，再看一眼，却觉脱俗出尘，雌雄莫辩，奈何眸光平静无波，宛如一汪深潭。她看着已取下面纱的苏韶，眸中似有什么闪过，又似笑了笑，“让两位孙少爷受惊了。”径自坐下，一指下首的两个座位，“两位请坐。”
苏韶再一惊，随即释然，定定心神，“多谢师太。”拉起苏秀一道坐下。
觉远眼睑半垂，沉沉道：“贫尼年已过百，因二十七岁武艺大成，从此容貌停留在二十七岁，两位孙少爷莫怪。”
苏韶惶恐，拉起苏秀起身，“弟子不敢。”
觉远摆手示意二人坐下，温声道：“自十六年前，贫尼与苏太师有一面之缘后，已有十余年不见外人，两位孙少爷今日来到梅林，便是贫尼与两位孙少爷的缘分。”
苏韶与苏秀自不敢插嘴。
觉远看着苏韶，眼神愈发幽深，沉默良久。
苏韶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面色不变。
觉远收回视线，低低地念句佛，“孙大少爷此行可是问姻缘？”
苏韶一愣，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弟子心中确有一事，望师太替弟子解惑一二。”
“孙大少爷可信命运之说？”
“……约莫是信的。”
觉远似乎一愣，又低低地念句佛，不动声色地看向静坐一旁乖巧的苏秀，嘴角仿佛有了些许微笑的痕迹，“……大概及笄之年，一袭雪白长衫，在佛前虔诚的祈祷。她……便是孙少爷此生等待的女子。”
“佛前？是这里吗？”苏韶心脏砰砰跳，一时面红耳赤，忙起身一礼，“多谢师太指点！”
觉远阖上眼，低低道：“前世因，今生果。两位孙少爷，各自保重。”已下逐客令。
苏韶与苏秀忙起身告辞。
忽听得觉远又道：“孙大少爷，贫尼尚有一言相告。千帆过尽，当守住自己的心。所谓缘起缘灭，不过是心中所念。”
待先前小尼带着苏韶与苏秀离开梅林，一身背黝黑重剑的白衣女子自内室走出，朝觉远恭敬一礼，“徒儿多谢师父出手相助。”
觉远双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妍宜不必谢师父。”遥遥看向漫山的梅花树，目光似是思念，又似惆怅，转而消失不见，“凤凰涅槃，五百年后重生。这天下既是从李氏手中夺来，当没有断绝的道理。夏侯一族……她的江山……”语声渐消，重又合上眼。
段妍宜（段諠）心中有疑，躬身悄然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