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婚礼
“见过少主。”
夏梓桐骤然听见房中动静,悚然一惊,犹记得自己扮演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向床帐外望去,淡淡月光下,只见一名身负重剑的黑衣蒙面人立在床榻三步远处。“什么人?”一手抽出枕下匕首,一手握住同样惊醒的萧湜雪的手腕,翻身坐起,示意静观其变。
“在下唐突,扰了少主和主夫的清梦,但情势危急,在下也是迫不得已。”黑衣人弹指间点燃灯烛,取下黑巾。跳跃的火光照耀下,只见她年近三旬,面容俊俏冷硬,既熟悉又陌生,却是段暄。
夏梓桐与萧湜雪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事情似乎越来越诡异,逐渐失控。
先有白天素斋中的****,后有苏玉莲的登门造访,言明木灵寒的婚事由她做主,再有此刻口口声声“少主”的段暄。
夏梓桐故作惊慌,“什么‘少主’、‘主夫’,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你把我的暗卫怎么样了?”
“恕在下莽撞,是在下点了暗卫的睡穴,她们明日一早便会醒来。”段暄取下重剑放在脚边,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坦荡荡道,“段暄只是在下行走江湖时的化名。在下原名段妍宜,乃段将军的幺女,师承法源寺的觉远师太。从前并非有意相瞒,实在是时机未到。”
夏梓桐一时愕然。
一年多前初次见面,她担心对方坏了自己的大事,多次派人调查她的出身来历,但毫无线索,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十八年前,一位故人曾秘密交给家母一件东西。若您是故人之女,定会相信在下。”
夏梓桐略一迟疑,思及对方曾于藏宝图一事上出手相助,披衣下床,大胆地露出真面目。
段暄看着夏梓桐,目中渐有水汽凝结,自怀中取出红绸巾包裹的东西交给她,便背过身去,以袖拭面。
夏梓桐半信半疑,在看清红绸巾里的东西后,大惊失色,“它怎么在你这里?”
段暄收拾情绪,回身冷冷一笑,“苏玉莲若有半块虎符,何需忍耐十八年之久,到如今不敢废帝自立!”
“苏府……虎符……”夏梓桐将半块虎符归还,一撩衣袍,旋身坐在榻沿,沉吟道,“据我所知,五百年前夏侯青瑶建立大姚国后,将虎符一分为二,一半自己保管,另一半交给了当时的护国大将军。若大将军想调兵遣将,必须手执完整的虎符。此后历代皇帝都效仿夏侯青瑶的做法。更有野史记载,传说若逢国难,这块完整的虎符还能调动一批神秘的黑衣人。”心绪渐回平静,淡笑道,“段将军,你压的注未免大了些,若我不是你口中的‘少主’……”
“在下自然有十成的把握!”段暄言之凿凿,小心地藏好虎符,朝夏梓桐弯一弯腰,“今夜此来,是想带少主见一位长者,由她证明您是故人之后。而家母与这位长者筹划了十五年的计划,亦会向少主全盘托出,以期少主早日重返帝位。”
夏梓桐起身郑重一礼,“临行前,家父曾说段老将军忠君爱国,而老将军的小女儿与他年岁相近,和家母三人是从小的玩伴,待适当的时候可找您二位商议。”
段暄再次红了眼圈,“宁哥哥他……可好?”
夏梓桐沉默一瞬,笑得勉强,“父亲很好,眼下正在家里照顾晚辈的一儿一女。”
段暄猛的转身,未察觉夏梓桐的神色异常,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都做祖父了。皇室后继有人,先皇终于能够瞑目……我在门外等你……”拾起重剑,语无伦次地推门而出。
夏梓桐已信她八分,转身向萧湜雪话别。
她二人的一番对话听得萧湜雪心惊肉跳,但他并非寻常男子,片刻间镇定下来,下床服侍夏梓桐穿戴洗漱。
“……梓桐,你身上有伤,我陪你一起去。”
一向皇权之路凶险非常,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夏梓桐原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以身犯险,才瞒下众人孤身上京,甚至不惜背上抛夫弃子的恶名,但事已至此……
“……好。”
——雨儿已离她而去,暖儿凶吉未卜,辰儿与轩儿远在山庄,此刻唯有握在手心的温暖……
教她如何放得下?
外头漆黑得渗人。
夏萧二人一路跟随段暄前行,却分明是城西丞相府的方向。
夏梓桐隐约猜到一二,待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丞相府,眼见内宅一处灯火未灭的主屋时,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对萧湜雪微一点头,提起十二分的心。
萧湜雪与她心有灵犀,提高警惕。
段暄带着二人不请自入,拱手道:“大人,妍宜不辱使命。”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椅上,神情肃穆,闻言立时起身,迫不及待地迎上来,紧盯着常服蒙面的夏梓桐,抖着唇道:“妍宜,这位……这位便是……”
“是,大人。”
夏梓桐取下黑巾,抱拳一礼,“晚辈见过丞相大人。”萧湜雪跟着见礼。
老丞相在见到夏梓桐面貌时已然呆滞,猝然一把抓住她的左臂,激动地全身颤抖,久不能言。
夏梓桐倒真怕老人抖出什么毛病,更不喜陌生人的碰触,试图挣脱她的手,“丞相大人……”
老丞相讪讪地收回手,激动神色半分不减,“……老身失态了。”示意三人落座,也不避讳身份不明的萧湜雪,温声道,“姑娘,实不相瞒,妍宜此前在老身面前提起你不下三次,老身却一直按捺着不与你相认,一是怕打乱了你的谋划,二是时机尚未成熟。可日前听妍宜郑重说起一事……”看向夏梓桐身边神色冰冷的萧湜雪,欲言又止。
夏梓桐抬手示意,“雪儿是晚辈的夫郎,与晚辈生死与共,大人但说无妨。”
老丞相却起身作揖,“姑娘的容貌虽与老身的一位故人有七分相像,但谨慎起见,老身尚需验证一回,还请姑娘恕罪。”
夏梓桐忙起身避开,“大人言重了,晚辈听从大人的安排。”
老丞相微笑点头,“妍宜留下,两位请随老身去内室。”
三人进得内室,老丞相开口便令夏梓桐宽衣,夏梓桐虽有不解,仍依言做了,一时只穿红肚兜,半裸着上半身坐在圆凳上。
老丞相见她裸露的雪肤上伤痕累累,其中右肩尚裹着层层白布,点点殷红,触目惊心,再瞧她左颊长及眼角的伤疤,不觉神色慈爱而痛惜,“孩子……”自袖中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倒出大量水状物抹在她的整条左臂上,然后紧盯着那处不放。
夏梓桐不过闻到一阵浓郁的硫磺味,期间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转瞬间心神恍惚,视线模糊,隐约见到一幕悲壮的场景。
——一只绚丽夺目的大鸟浑身浴火,正引颈长鸣!
……她的双臂逐渐显现七彩羽翎纹身,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向肩背蔓延,直到七彩尾翎的出现,淹没在亵裤下方……
老丞相亲眼目睹夏梓桐身体的变化,大喜过望,见她忽然冷汗涔涔,心头大骇,“殿下!殿下!”
一直蹲守在夏梓桐身边的萧湜雪当机立断,以袖擦去她臂上的不明物,取来外袍裹住她的身子,拦腰抱起她,欲往床榻行去。
“雪儿,我没事,坐着歇歇就好。”夏梓桐心有余悸,半闭着眼喘气。
萧湜雪怎肯胡乱了事,执拗地将她放在榻上,又把脉一阵,见她安然无恙,才稍稍放心,不忘冲老丞相瞪眼。
老丞相见他前前后后忙碌,显然二人妻夫情深,正感老怀欣慰,又收到他充满杀意的眼神,既好气又好笑,“多年前,先帝曾亲口告知老身验证夏侯氏的法子,老身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老身的过错。”说着跪下行礼,“老臣参见殿下!”
“丞相快快请起!”夏梓桐早知自己身世,也不觉惊异,想伸手去扶,奈何身上酸乏无力,向萧湜雪连连眼神示意。
萧湜雪恼老丞相行事鲁莽,眼神飘忽。
夏梓桐哭笑不得,“雪儿!”
萧湜雪无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搀扶老丞相起身。
夏梓桐陪笑道:“大人,晚辈的这位夫郎年纪尚轻,偶尔有些孩子气,您莫怪。”
老丞相哈哈一笑,“君上是真性情,难得对殿下一往情深,老身替殿下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怪君上?”
萧湜雪颇有些难为情,小声道:“妻主,您和大人有事相商,雪儿去外间守着。”
“也好,你近日奔波劳累,去外间歇会儿。”夏梓桐微笑着看他离开,然后面色一凝,“大人,您方才说段小将军提起一事……”
“不错,老身长话短说。”老丞相搬来一张圆凳在榻旁坐了,沉声道,“不久前,妍宜提起江湖水月宫宫主落在苏玉莲手中,且他身怀殿下的血脉。此事非同小可,老身忙命安插在苏府的眼线调查此事,没想到……”小心地观察夏梓桐神色,缓声道,“据苏府传来的消息,此男子为五个月前苏玉莲之女苏含蓉新纳的小爷,却不知犯了何故,已失踪多日。老身猜想,他极有可能被苏玉莲关押受刑。”
“……大人,段小将军怎知暖儿腹中是我的孩子?”
老丞相虚咳一声,讪讪道:“自妍宜与您有一面之缘后,因您长得酷似先帝,便一直暗中跟踪您。葬魂山那夜,您与他同宿山洞,而后那男子眉心已散,分明是破了处子之身。”
——那个高傲如竹,霸道又不失温柔的男人……
夏梓桐扭过头,不愿多想,思念却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喷薄而出。
“……皇嗣深陷囫囵,老身不得已提前与殿下相认,此为一。二则如今宝座上的那位即将成年,苏玉莲似乎有意将自己的嫡长孙送上后位,老身必须阻止她。而按妍宜所说,老身虽然与殿下所谋有所出入,然目的一致。”
夏梓桐将罗刹一事再次埋入心底,仿佛盯着屋中的某处,轻笑道:“这十多年来父亲受尽磨难,身为人子,我总教他心想事成,助他重返宫廷。”
老丞相隐约觉得她的话有些不对劲,同时忆起当年那位风姿卓绝的少年,长叹道:“您的父亲,先帝的后君……那才是继开国帝后的第二人,可怜先帝英年早逝……哎!”收起回忆的思绪,沉吟道,“老身琢磨着,您也许是想从苏玉莲之孙苏韶下手。老身虽然不赞同今日妍宜对苏韶下药的做法,但殿下若因此能成功地迎娶苏韶,借势成为苏玉莲的心腹,不失为上上之策。”
夏梓桐恍然大悟,“原来是段小将军所为……”
老丞相起身一拜,“殿下切莫因此事而怪罪妍宜。”
“大人无须多礼!段小将军忠心可表天地,我又岂会因此等小事而怪罪于她?”
老丞相重回座位,面有哀色,“十八年前,段将军镇守边关,府中却遭灭门之灾,只妍宜由数名护卫保护着逃出生天。经此一事,妍宜心性大变,许是幼时见到亲人一个个地死在自己的眼前,精神受到大创,若不是觉远师太十多年的悉心照料和教导,恐怕妍宜不是早已死去,也是废人一个。”
夏梓桐几乎从榻上跳起来,“您是说觉远师太治好了段小将军的病?”
老丞相看得傻眼,干笑道:“正是,殿下您这是……”
夏梓桐喜不自禁,这算是近日难得的好消息,笑容怎么掩都掩不下去,“待事成之后,晚辈必须见一见这位觉远师太!”自觉失态,赶紧端正姿势,正色道,“一为暖儿和孩子的安危着想,二为早日见到觉远师太,你我必须尽快联手除去苏玉莲此人和她的家族!”
老丞相淡定一笑,“殿下,您似乎忘了与苏玉莲有血海深仇的段老将军。”
“您是说杀害段府一门的凶手……”
“正是苏玉莲。”
正如苏玉莲所说,任命木府为皇商的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一时木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木灵珊处理早先计划的一应木家生意,木灵寒带伤应对皇商之事,根本无暇对苏府有所行动。所以当十日后苏府的请帖送到木府时,木灵寒一时不敢相信。
“姐姐,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灵寒,若你明日赴此会,只会越陷越深,恐再无转圜的余地,真的要这么做吗?”木灵珊不无忧色,这十多年来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经历的磨难数不胜数,感情自与别人不同。
“主子,我们大可一举灭了苏府报仇雪恨,何苦兜这么大的圈子?”
“姐姐,你不懂。”木灵寒苦笑一声,随手将金灿灿的请帖丢至一旁,“你我还是商量下明日上苏府的礼单吧。”
对于宁惜朝而言,杀母弑妻之仇、夺位之恨……十八年流落民间,凄惨半生,不是简单的苏家人之命可以化解。
只恨不能饮其血,咄其肉,令苏玉莲挫骨扬灰,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所以,唯有此途——
第二日下晌,木灵寒应邀而来,由一名小厮领着进入苏府,却越走越深,分明是内宅的方向。
木灵寒神情忐忑,“这位小哥哥,贵府盛情难却,不知约在何处?”
“老夫人和夫人尚在衙门里,出门前交代奴婢带木二小姐前往后花园赏花,其他的奴婢一概不知。”
木灵寒猜了无数个可能性,直到小厮无声退下,独自一人立在偌大的花园中央,仍猜不透苏玉莲的真正用意。
其时百花怒放,花香撩人,静无人声。
木灵寒转眸四顾,将周围景色一一收入眼底,不觉将记在心里的前几日老丞相秘密捎来的苏府地图对照开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往一处方向缓步而行。
踏上长廊,转了几个弯,绕过一处假山……右肩剑伤隐隐作痛,木灵寒也顾不得那么多,脚步渐快,直到视野里出现一所独门独院。
她左顾右盼,借以掩饰心头的慌乱,探头望去,直接呆愣当场。
院门微开,只见一名身着绛红色华服的男子闲闲地躺在椅上小憩,圆滚滚的肚子教人不能忽视,身后树木绿意盎然,直能刺痛人的眼。
木灵寒牙齿格格作响,近乎贪婪地望着他,在理智丧失前猛得摁住剑伤,忍痛咽下那声呼唤,背过身去,骤然听见一道稚嫩的少年声。
“你是谁?怎么在暖儿哥哥的院子前?”
木灵寒一惊,定睛看去,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提食盒立在当地,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
木灵寒尚未缓过神,少年忽然面色泛红,两颊酒窝若隐若现,笑得腼腆,“怎么是你?”
“公子,你是……”
“这位姐姐,你唤我秀儿就好。”苏秀推门而入,犹记得觉远师太的预言和佛前那一幕,回头一笑,“姐姐,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刚做了一些枣泥糕,不如你进来尝一尝,稍后我带你出府。”
少年的笑容令木灵寒有种洛辰在侧的错觉,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好。”
“秀儿,是你吗?”
罗刹被吵醒,一手撑住躺椅,试图坐起身,行动间显得颇为笨拙和艰难。
“哥哥,你别动,我来帮你。”苏秀疾行几步,随手放下食盒,全力扶住罗刹的肩背,助他起身。
不过一番小动作,罗刹却一脑门的冷汗,攥着苏秀的袖子不住喘气,嘴唇煞白。
苏秀心疼不已,取了锦帕为罗刹拭汗,清澈双眸盛满泪水,“哥哥,生孩子好辛苦,秀儿以后都不要生孩子。”
“傻弟弟,不可胡说。”罗刹眉梢眼角柔情一片,“童言无忌。”
苏秀破涕为笑,“知道了,哥哥。”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的木灵寒,呵呵笑道,“哥哥,这位姐姐迷了路,等咱们三人一起吃了枣泥糕,秀儿再带这位姐姐出府。”
四目相接……
罗刹先一楞,而后神情大变!
——从前你黑衣蒙面欺骗我,如今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休想再瞒过我……
“秀儿,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大夫说胎气不稳,极有可能早产,近期只能多加休息,不宜过多走动?”
“嗯。”
罗刹面上似悲似喜,“秀儿,哥哥还有没有告诉过你,大夫说此胎必定是个女孩儿?”
“嗯。”
罗刹凝视着面色复杂的木灵寒,一字一句道:“秀儿,哥哥从前没告诉过你,你虽然不是哥哥的亲弟弟,哥哥待你却胜似亲弟弟。”
一切昭然若揭,木灵寒如何还能不明白?眼下形势,只能背着苏秀默默地点头。
罗刹得到她的承诺,如释重负,“秀儿,扶哥哥回屋,再送这位姑娘出府。”
“嗯,秀儿晓得。”
“我来吧。坊间传闻苏府孙小少爷自小身体孱弱,公子你是双身子,秀儿少爷怕身单力薄。”木灵寒自告奋勇,两指状似随意地拂过苏秀的脉腕,一手熟稔地揽住罗刹的腰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背,走向屋子。
苏秀敏锐地感到事有蹊跷,但此事牵涉一心为自己的“哥哥”,便作罢,拎起食盒追赶二人。
二人走得极快,一转眼她们已进了屋子,待苏秀气喘吁吁地走进内室时,只见少女半蹲在榻旁,将男子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手伸向榻沿不知有何动作,一手覆在他高高隆起的小腹,姿势怪异。
“哥哥……”
木灵寒转身做个噤声的动作,目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自然地替罗刹盖上薄毯,然后示意苏秀跟上,悄然走出内室。最后以罗刹声誉为由轻而易举地封住苏秀的口,满怀心事地出了院子。
苏秀只觉二人的相处虽然不到一刻钟,但处处透着古怪,甚至一个眼神的交汇,说不出的感受,回头去瞧罗刹,见他安然入睡,气色比这几日好了许多,便放下心,不作她想。
待木灵寒回到花园,早有小厮等候多时。
“木二小姐,奴婢方才因事耽搁而未能及时迎接您,是奴婢的疏忽。只是您往后不可随意在府中走动,若无意犯了老夫人的忌讳……”绣青言尽于此。
木灵寒面红耳赤,“灵寒绝非有意,还望小哥哥海涵。”
“木二小姐严重了。我家公子已在前方亭中,您过去便可。”
循着绣青的视线望去,只见花丛间的亭下坐有一名蓝衣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如瀑黑发散在背后,遥看似一副清雅水墨画。
木灵寒突然心静如水。
……“爱”上他,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苏公子,灵寒来迟一步,累你久等。”木灵寒立在阶上,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
“灵寒,坐吧。”苏韶也不回头,随手一指身旁石凳,然后拎起茶壶斟茶,“我以祖母的名义邀你前来,你不会怪罪吧?”
木灵寒面上一片喜色,“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怪你?”一面挨着他坐下,接过他递上的茶盏,看着眼前的古琴,不能自己地轻抚弦面,“你喜欢弹琴?”
“不过是闲来消遣之用。”
“你应当是喜欢的。”木灵寒手指轻动,拨出一个低沉的音符,渐忆往事,失神道,“姚国三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谓才貌双全,世间女子趋之若鹜。”
苏韶微微敛目,拨出一个高昂的音,“你也如此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若为夫郎,既然两情相悦,携手一生,何需在意容貌、出身?”
苏韶手指一顿,瞧她一眼,“你今日似乎与往常颇为不同。”
木灵寒神色哀痛,“流浪多年,所见所闻总比常人多些。”
“……抱歉。”
“公子不必道歉,是灵寒自己想起了一些往事。”木灵寒移开手,掩饰性地低头饮茶。
——她恍然发觉,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太少……少得从不在意他们需要什么,在意什么。而她自己,离家太久,太久了……已然忘记一双儿女的模样,甚至连他们的容貌都开始变得模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成长的速度太过惊人。祖母见你将皇商之事办得井井有条,没有丝毫的差错,在我面前称赞了好几回。”苏韶随意地拨动琴弦,音符一个个地往外跳,“灵寒可有兴致听我弹奏一曲?”
“……嗯。”
苏韶一按弦面,微垂眼睑,依稀闻到身边人独有的淡淡香味,耳根子渐渐发烫,眨眼间已有一连串的音符从指尖蹦出。
木灵寒静坐一旁,恍惚觉得此曲过于耳熟,突然福至心灵,心跳一阵加速。
——凤求凰!
一曲终了,苏韶勇敢地与她对视,目光灼灼,“灵寒,你可愿娶我?”
“这……”木灵寒面色变了数变,对方出其不意地下怪招,事到临头自己反而举棋不定。
应与不应,全在一念之间。
苏韶似松了口气,眼神带上几分笑意,“那你喜欢我吗?”
木灵寒迎上他的视线,沉默片刻,弱弱道:“喜欢,可灵寒自知配不上你。”
苏韶笑意加深,“你才说妻夫间不必在意出身高低。”
木灵寒脑子里闹哄哄成一片,身体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儿在举行拔河比赛,“苏大人会同意吗?外面的人又会怎么看?”
“你我之间的婚事,岂容别人置喙?愿不愿意娶我,是我代祖母问你的。”苏韶语气平淡,只双颊通红,耳根子似要烧起来。
“我……我……苏大人,她……她老人家真的同意吗?”木灵寒结结巴巴。
苏韶也不知心间是何滋味,“嗯,是她老人家亲口所说。那你可愿娶我?”
木灵寒傻愣愣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木灵寒傻兮兮地笑,“只要能娶你,我什么都答应。”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冠以父姓,不论女男,权当苏家的血脉。”
木灵寒一时久不言语,脸色黑得吓人。
苏韶也不逼她,兀自饮茶。
良久,木灵寒艰涩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答应你。”
“祖母已定下日子,就在下个月二十六。距今不到二个月,时间上是仓促了些,你回去后便与你姐姐商议此事。”苏韶淡淡地笑,“你放心,我会努力做你的好夫郎。”
木灵寒抬头看他,轻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苏韶笑容一僵。
木灵寒追问道:“如果不喜欢,为何要嫁给我?”
苏韶逃避地别过脸。
木灵寒几乎落荒而逃,只听得少年充满歉意的声音:“……对不起,灵寒。”
——是我对不起你。
翌日清晨,绣青照常服侍苏韶起身。
苏韶立在榻前,展臂由下人们伺候穿衣,无意见梳妆镜前横放着一束鲜花,花瓣尚沾有露水。
“绣青,那花儿是怎么回事?”
“回禀孙少爷,奴婢一早见那花儿放在房门口,便将花儿拿进了屋子,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苏韶隐约猜到一人,面上不动声色,只将花束握在掌心闻了闻,然后命下人取来花瓶,亲自插上。
这一整日,苏韶的心情不赖。
而后三天,苏韶每日都会收到一束颜色各异的鲜花。
因苏玉莲掌家严厉,下人们不敢乱嚼舌根,但瞧着苏韶的眼光总有几分艳羡。最后连苏玉莲和苏含蓉也惊动了,却置之一笑,暗中命护卫们任由此人来去。
谁不曾年轻过?
当夜,苏韶决定亲手逮住这个“色胆包天”的小贼。
“暖儿,不管你怎么声明苏玉莲不会真的伤害你和孩子,可是看看你这身伤,叫我怎么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你的住处,无论如何,今夜你必须跟我走!”
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床榻上相拥的两人。
木灵寒焦头烂额,多日不曾好眠,对一向骄傲自负的罗刹实在没办法,可怜连狠下心都做不到。
罗刹满不在乎,“这些伤根本不值一提。”忽然一声叹息,“待产下你我的麟儿,苏玉莲自然会遣我离开。到了那时,我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见到秀儿。更何况秀儿的命掌握在苏玉莲的手中,我不能离开……”
“你是水月宫宫主,赤翟棠却成了你的母亲。苏秀是苏玉莲的庶孙子,可他居然是你的亲弟弟。那么苏府与赤翟山庄到底是什么关系?”木灵寒气急败坏,“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不问。唯独这次,你必须听我一回,跟我离开!”
“我不会跟任何人离开。”罗刹自嘲道:“若不是苏玉莲对这点有十足的把握,这里怎么可能无人把守?”
“可是……”木灵寒几乎忍不住道出关于苏秀的真相。
“好了,梓桐。你已连续四个晚上来看我,以后别再来了。你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恐怕过几日就生产了,你应该回去筹划怎样将孩子平安夺回去。”
“……我知道,你要等我。”
“嗯。”也许是怀孕的关系,对于眼下的离别,罗刹感觉有陌生的情绪盘旋在心头,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面颊,然后带着独占的欲望,低头吻住她……
木灵寒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原来,她是这么想他……
苏韶等了大半宿,眼看天将启明,仍等不到送花之人,松口气的同时,隐隐有些失望。
他呆呆地立在门后,既困又乏,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正准备放弃,却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几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木灵寒黑衣蒙面,倒拿着一束花,脚步沉重地走近苏韶的屋子,仍未从罗刹之事中回神,骤然有修长的身影闯入视野,一时杵在原地无法动弹。
苏韶两只手抓着门框,含羞带怒,“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木灵寒也不说话,猛的将花束塞入他的怀中,转身就跑。
苏韶不由自主地接过鲜花,哭笑不得,“你跑什么?”
木灵寒脚步飞快。
苏韶急得跺脚,“木灵寒!你给我回来!”
木灵寒身形一顿,转身就往回跑。
苏韶又气又笑,“你跑什么呀?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已被她狠狠地抱住,隔着黑巾与她亲密接触一回。
木灵寒不知轻重地“啃”完,趁苏韶陷入羞赧之际,借暗卫的轻功顺利跑路。
第二日,苏韶将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见,更吩咐不准禀告老夫人与夫人,急得绣青等下人们团团转。
他却一人对镜抚摸唇上的肿块,将木灵寒念叨不下十遍。
“这个可恶的木灵寒……”
直至巳时,绣青带来一个消息:木家大小姐带着聘礼替妹妹求亲来了。
苏韶忐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又将今早在花束中发现的一封信函看了一遍。
——只要不进宫,嫁谁都一样。难得她心存爱意,而自己对她并无反感,更何况有了肌肤之亲,何不将错就错?只要成亲后尽快替苏家生下孩儿,他再无束缚,自然可与她双宿双飞,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寻思着婚后的日子,终于有了点笑意,将信函放入梳妆盒的最底层,起身开门。
“绣青,去取些吃食来。”
“孙少爷,您的嘴……”
“……”苏韶没好气道:“被一只可恶的蚊子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