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虽然已经是午饭时间,但是有老爷的传召两人不敢耽误时间这就收拾了起身,胡桃细心帮四叔系好斗篷前的带子,转身提醒丝菀,“老爷要是留饭,姑娘记得使人回来通报一声儿。”“记得呢。”丝菀戴上红色滚白边儿的帽子,催促薛昀,“四叔,咱们赶快走吧,别让父亲等太久。”薛昀才没有丝菀那么害怕大老爷,“怕什么,这天儿谁能跑着去不成?”丝菀噗嗤一声笑了,也不接他的话,扭头走进了落着薄雪的院子。
“你慢着些!小心路滑。”薛昀紧走几步追上丝菀,自然而然牵起她的小手,薛昀的小厮,来通传的婆子跟在主子身后,脸上并没有异样,四老爷和三姑娘十分要好,像这样的事从小到大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次。
薛家并不大,也没有寻常京城人家的精致华贵,从内院到外院只要穿过一个花园便是,这院子分为两部分,西面是高低错落的假山和一片冬海棠,在落雪的冬日也开得热烈红火,东面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湖泊,上建曲直蜿蜒的走廊,湖心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亭,亭中一坐一站两个人。
脚下一转丝菀朝湖心小亭走去,薛昀也看到了亭中主仆二人,落后丝菀一步护着她走进了八角亭。亭中人自斟自饮好不潇洒,只是看向冬景的神色中不乏凄凉。
“大哥,如此严寒怎好在此独坐?”丝菀不赞同的看着庶兄,薛成德仰头饮尽杯中清酒忽而一笑,如冰消雪融,春风化雨,在纯白的寂寥中隐约可窥见不凡的色彩,“最后一杯,三妹和四叔这是去哪儿?”丝菀戏谑,“我们两个凡物如何有心情在这冰天雪地里坐看青竹变琼枝?”薛昀哈哈大笑,成德无奈,对薛昀抱怨道,“四叔快看看,我这个哥哥彻底没了威严了,任哪个采花小婢都敢来消遣!”采花小婢是丝菀的诨名,也只有几个亲近的兄弟姐妹间才会用这个打趣她。
薛昀度着丝菀恼怒的脸色强忍了笑容,“你虽素日身强体健,但要懂得惜福,万不能只为了一时之趣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平常几人玩笑就罢了,一旦薛昀严肃起来也有几分长辈的味道,成德立马收起轻浮的表情认真应了。
薛成德轻抖白衫起身与两人作伴,一路上倒不寂寞,“如此,四叔与三妹自去书房,成德告退。”“你去吧。”
薛家的幕僚们早就回了客院,此时薛平的书房里只剩下他和伺候笔墨的书童年儿。年儿静静地碾着墨,不时担忧地看一眼老爷,从幕僚们离开到现在老爷的咳嗽声似乎没有一刻间断过。
“年儿,出去看看,咳咳,看看丝菀来了没。”年儿依命离开书房,一直走出文涛院才看到三姑娘和四老爷的身影,年儿一溜儿小跑回到书房,“老爷,四老爷和三姑娘结伴来了,现在正走过垂柳路。”“快叫婆子摆饭,今日我就和丝菀昀儿一起在书房用,别忘了通知夫人。”“是。”年儿退出去之前心里想的是,老爷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居然没有咳嗽。
在丝菀的想法里父亲严肃中正,书房是父亲最看重的地方,乍看到一丝不苟的书房里摆起饭桌给她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丝菀还在发愣,薛昀已经坐进饭桌,“坐下用饭。”父亲的口吻一向硬板,丝菀习惯于听从命令,顺从地坐在桌旁。用过饭下人们将残局收拾了,书房里又剩下薛平薛昀丝菀三人。
薛平忙了一上午,此时酒足饭饱唯有梅香能缓解心中焦灼,他倚窗而坐将头偏向窗外,梅花的丝丝冷香透过窗打在脸上,“大哥将我叫来可是转学的事情有了着落?”薛昀说这句话是带着愧疚的,此时家中的情形他再明白不过,就这样还要劳烦大哥为自己周旋,薛昀说不出感激的话来,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发奋读书报答兄嫂之恩。
“不过是举手之劳,大哥能帮到你的只有这些了,只希望不要拖累了你才好。”薛平终于扭头看了薛昀一眼,眼中似有歉疚,丝菀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父亲不提她也不问,听到四叔要转学的事心中忍不住讶异,现今四叔就学的鸿鹄书院有夏朝第一书院之称,无论是师资还是房舍以及一应用品均是最好的,四叔为何放弃这么好的条件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松鹤书院?
“大哥!”薛昀拉长了语调嗔怪薛平,小儿形状毕露,薛平眼一热忙转过头看向窗外,“明日你去松鹤书院报到,这书院里闲杂人等你皆不用理会,只有一人需要你小心。”“从未听过松鹤书院出过什么名士,大哥说的这位需要小心对待的人难道是位隐士?”“你猜的不错,松鹤书院有一人,号舟山,人都称他舟山先生,至于真名倒没人记得,舟山先生隐居在松鹤书院,每日只一叶小舟游荡在山水之间,逍遥自在。”
听到舟山的名号不止薛昀,就连只读过几本书从没出过家门的丝菀都目露向往,“原来舟山先生在松鹤书院做了隐士,可教一众倾慕者好找。”话被丝菀打断薛平也不训斥,丝菀觉得今天的父亲对自己格外宽容,宽容到令她心中直打鼓。
“还有半日时间,你不要浪费了,回去仔细温习一番,待明日老师考校你时不要给我薛家丢脸。”薛平哪里是不放心薛昀的功课,他不过是找借口将薛昀支走好单独跟丝菀谈话,是什么话连自己都不能听?薛昀狐疑地瞅大哥一眼,“是,必不辜负大哥心意,小弟先告退。”
丝菀目送薛昀走出书房,执着的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薛昀的离去带走她最后一点屏障,“坐下吧。”薛平指指隔着一个高脚桌的太师椅,丝菀只坐三分之一,薛平看着女儿端庄有余意态不足的坐姿心中泛起怜爱之情,“今早听说你在丝宁门外等了两个半时辰,可有冻着?”还是生硬的语调,话里却透露出满满的关心。
丝菀垂下眼睑埋没了委屈,“都是丫头们讹传,只略站了一刻钟就进到厢房里等了。”虽说只是一刻钟,在这下雪的冬日,还是清晨,想来也是寒冷彻骨,薛平没有因为女儿的安慰而放心,“伸出手来给我瞧瞧。”
丝菀听话的伸出手给父亲看,薛平将女儿玉葱似的小手儿握在手心捏了捏,见她的皮肤比那刚出锅的水晶饺子皮儿还嫩,薛平爱也爱不尽,考虑到自己的严父形象才依依不舍的撒了手,“女儿家,最该爱惜的就是自己。”丝菀无言相对,只好垂头听训,可父亲说完这一句却不再有下文,丝菀抬头看向一桌之隔的父亲,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年富力强的父亲已经鬓生华发,眼角眉梢的老态令人心酸。
“父亲。”丝菀听到自己情不自禁的低呼,连忙用帕子捂了嘴掩饰失态,薛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察觉到女儿的眼神已经变了,敬畏里带着点点心疼,“丝菀,为父待你如何?”
“自然是极好。”丝菀心里补充要是能改改你的脾气就更好,不过这话她没胆告诉父亲,“你叔叔婶婶们待你如何?”
丝菀吃不准父亲问这些的目的,但是父亲看着她不容许她回避,“二叔虽然整日流连在外,但每次回家都记得给我带一份礼物,三叔虽然于家事稍有不公,但对我们几个小辈都是一视同仁,也是极好。”丝菀歇口气,“婶婶们都是温柔和善人,没有不好的。”
“丝菀,你将你四叔漏了,说说你四叔待你如何。”薛平提醒丝菀,她从小跟薛昀亲厚,倒是比一般兄妹还要要好,所以丝菀下意识的将薛昀排除出了叔叔辈。
“四叔更不用说,阖府谁不知四叔最喜我。”丝菀说到这一点不免有些自得,阖府多少花朵儿似的女儿,偏偏自己和四叔最聊得来。
薛平点点头,这个小四弟满腹才华,应是最不屑往脂粉堆里扎,偏偏中意自己的三女儿,平日里有事没事都要去婉菀阁点到,“既然四叔最喜你,那若是有人要拦了你四叔的前程呢?”
丝菀一怔,前程,她从未想过这个词,在女子的世界里是不需要有这个词的,除非要进宫争夺九五至尊的宠爱,否则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一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德行过得去就会安稳一辈子。可是现在父亲跟她谈起了前程,丝菀有些手足无措,“父亲,丝菀不知。”
薛平将丝菀眼中的迷惘尽收眼底,女儿的单纯天真令人心折,但是过分的不食人间烟火却让为她父亲的担心不已,心知循循善诱已经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薛平开出一剂猛药,“事到如今,为父不该再瞒着你,当年为父一介寒门,一不靠父母兄弟,二不靠祖宗荫德,三不靠朝中显贵,只凭着一腔忠君爱国之热血平步青云,为此不知碍了几多人的眼,这也就罢了,永和初年圣上刚刚亲政,太师就迫不及待将朝中权柄独揽,自己一个霸占朝堂犹不满足,居然将圣上恩科状元抢为夫婿,那状元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骨气,不仅为虎作伥,还替太师收受贿络卖官鬻爵,国库在这起小人折腾下越来越单薄,为父难以坐视他们的胡作非为,所以主动请旨暗查太师一党,谁知那太师为人狡猾,做事干净利落,为父只查到了一个马脚。”
永和初年有一件大事,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丝菀也有所耳闻,“难道永和初年的真假状元案是父亲查的?”当年圣上出于保护他的心思并没有将他公布于众,所以朝堂上少有几人知道他才是幕后发起者,“是啊,岂知这太师从此记恨上为父,不断打压为父,一直到今天为父的职位都不能更进一步。”薛平口中有遗憾有痛恨,唯独不见后悔。
“太师如此无法无天,圣上迟早要收拾他,父亲不必忧虑。”丝菀竭尽全力搜索合理的话来安慰父亲,“如果只是我自己也罢,太师的手已经伸向昀儿和成德,我薛家只得他们两个有出息的,一旦他们被毁,为父即使下到黄泉也无颜面对祖宗。”
丝菀想不到如果连她英明神武的父亲都无颜面对祖宗,那她岂不是该一方帕子掩了面再死?“如今能和太师府对抗的唯有兵部尚书周启正,他的大女儿贵为皇后,长子和皇后乃一母同胞,感情亲密,且听说是个文武全才的,女儿可有意与皇家结亲?”
父亲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还是要说自己的婚事,兵部尚书长子,今天从父母口中听到了两次,看来他必定是自己的良人了,“母亲说过他,女儿一切都听父亲母亲安排。”丝菀提到他,脸红了红,女儿娇憨的情态让薛平内疚更深,他不想说任何伤害女儿的话,更不想将女儿送进虎口,可是相比三女儿所受的委屈,大女儿要去的地方更是吃人不吐骨头,谁又去说公平?薛平闭了闭眼,“明日宫里来人接你大姐姐,你也做好准备吧,尚书府不比家里,万事都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丝菀瞪大了眼,父亲的话什么意思,竟是要将自己立刻送去尚书府,即便是卖女儿也要走个流程吧?“父亲,女儿是去做妾?”软糯的女音划破了几声,丝菀极度恐惧的看着薛平,薛平老脸一红,不怪女儿想歪,哪有女子嫁人不下定就住到夫家的,“你的身份自然是正妻。”
“那为何我要住到尚书府中去?”丝菀不解,夫妻婚前不见面,她婚前住进夫家算怎么回事,丝菀期待是自己听错了,在这个男女大妨的朝代,如果有人诬陷她婚前失贞,丝菀就万劫不复了。
薛平聂诺着说不出这其中的阴谋算计,世人的交易思想那么肮脏,他怎么忍心污染了清水般的丝菀,“女儿,为父是迫不得已,日后你一定会明白为父的苦心,现今只当是为了你四叔你亲哥哥想想,好不好?”
丝菀想起四叔和大哥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在母亲忙碌的日子里填补了她的情感空白,况且父亲明显是有苦衷的样子,即便丝菀再不情愿也不能拒绝,也许父亲此举是为了讨好尚书府,进而讨好宫里的皇后,这样大姐姐在皇宫里的路才好走些,以后才能给薛家以庇佑,父亲的苦衷真的让人没有办法拒绝呢,丝菀苦笑。
从父亲的书房中走出,丝菀抬头看看天,阴沉的天幕零星撒着几点雪花,同一天里自己的命运却急转直下,早上还为了不用选秀暗自窃喜,傍晚就背负着家族的重担提前‘嫁’人,这阴沉的天幕就犹如丝菀此时的心情,灰暗,沉重。
胡桃站在廊下冻得直哆嗦,一起说话的婆子捅捅她,“你们姑娘出来了。”胡桃跳起来冲向自家姑娘,“姑娘,你可算出来了,胡桃都要冻成冰棍儿了。”丝菀没有理会胡桃的俏皮话,自顾自地往院外走,胡桃跟了丝菀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这是姑娘难过的象征,姑娘不管是生气了难过了都是这副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虽然心里好奇的要死,但是以往的经验告诉胡桃,千万不能问!否则姑娘的金豆子就会掉个不停,她乖觉地站到丝菀右手边搀住她,两人一声不吭地回到婉菀阁,胡桃的左脚才迈进丝菀的闺房,就感觉到左臂一沉,“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胡桃带着哭腔的喊声招来了婉菀阁的所有丫环婆子,雪梨挤上前抱着晕过去的丝菀嚎啕大哭,雪梨嚎丧的举动惹得胡桃不快,登时吃人一般瞪着她,却没有心情再骂她,对围过来的婆子吼道,“屎糊了心肝了!快去给姑娘喊大夫啊!”
有婆子应了急急忙忙去叫大夫,胡桃转身从雪梨怀里小心翼翼抱起丝菀,“去给姑娘铺床,其他不相干的赶快出去,少堵在这里跟姑娘争福气!”
将丝菀安置妥当后,胡桃丝菀一左一右围在丝菀身边,丝菀的脸上从一开始的惨白渐渐染上不正常的潮红,“姑娘这是染了风寒?”雪梨说出自己的担忧,要不是姑娘病着需要安静,胡桃一定会呵斥她闭上乌鸦嘴,“姑娘有福,必定不是大病,即便真的病了也能转危为安!”雪梨捣蒜般不停点头表示无比赞同。
一直到大夫赶来胡桃和雪梨都没有离开一步,暖暖的牵绊在弥漫着炭味儿的婉菀阁愈发香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