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前走。这一次雪山有一排,都在湖的对岸,很近的样子,最雄伟高大的一座就是海拔7600多米的卓木拉日雪山,这是喜马拉雅山脉第七高峰,只是峰顶被云彩挡住了。不用多说,卓木拉日雪山和多庆错肯定又是对神山圣湖。说实话,多庆错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漂亮,昨天在康马听人天花乱坠来了一通,我还以为多庆错会是一个岸边开满鲜花的色彩斑斓的湖呢,实际上岸边没什么花儿,应该是季节稍微晚了一点。不过湖面能映出雪山的倒影,虽然不是绝对的风平浪静,但双雪山的景观还是很震撼的。
在湖边休息一下,吃个午饭,万籁俱静,唯有在这里,才能心无旁骛地思考。原谅我的私心吧,此时此刻,这片湖完全属于我。
不丹是一个神奇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物质水平在全世界排行很往后,但是,前两年有心理学家经过调查弄了个幸福国家排行榜,不丹国绝对名列前茅,列亚洲第一,世界第八,比日本高出80名,比美国高出9名。这个物质上绝不富足的国家,人民幸福安康的样子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强烈关注,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幸福的人太多了,那些物质水平非常好的国家的人民往往也不容易感到幸福。我们特别容易把不幸福的原因归结到物质的不丰足,于是为了得到想象中的幸福,便拼命积累财富,可是事实证明更多的财富并没有让人更幸福。不富足的不丹人民的幸福生活让全世界各国人民都产生了反思。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不丹那时的国王就提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名词叫“国民幸福指数”,国王认为,不丹人民的“发展”,必须同时追求物质上的、精神上的以及情感上多层面的最大幸福。一直到今天,不丹人民一直在追求这样的发展,而不像绝大多数国家那样,更多地追求物质GDP的发展。不丹国民众的安稳幸福,用最好的事实证明了这样的真理:只有物质和精神、情感共同的发展,幸福才是可能的。物质的贫穷是不好的,但满足需要之后多余的物质并不能为我们带来幸福。真正的富足是内心的富足。女作家毕淑敏就曾想去不丹实地看看人家的幸福,还有人家幸福的根源。我们国家,这些年来物质发达得多了,可是我们的幸福程度和物质发展的程度很不成比例,相反,很多人产生了更多的焦虑和压力,这也是我们必须反思的。
不丹这个可爱的国家,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在湖的对岸。想像着那里的生活景观,很温暖。
山坡上有两个小孩放羊,远远地注视了我好久,终于还是好奇地走过来了。他们是兄弟,汉话水平和昨天的喇嘛差不多,衣服和脸都黑黑的,比较羞涩,却明显有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沧桑。一般藏族小孩都有些羞涩,但长大了以后就是另一副样子了。老样子,我用明信片招待了他们,又用自己都不敢恭维的字体各写了几句祝福的话,却看他们笑得很甜。犹如笛卡尔平面内相交后的直线,简单的交情之后,我们却注定了要在各自的道路上相行渐远。人生就是这样,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我们无法改变,而这最不可避免的因素几乎就决定了一生的轨迹。在偏远落后人迹罕至的地区,生活注定了平淡艰难,尽管如此,快乐同样可以来得自然纯粹。
一路上车很少,两天下来,川藏两省以外牌照的车更是只见过三辆。上午就赶了接近一半的路程,压力瞬间减小。酒足饭饱后,我继续上路,很快进入亚东县地界。公路沿着多庆错的西岸蜿蜒,最后离开多庆错,但一直伴随着卓木拉日雪山,再次进入一片开阔的谷地,两旁还是比较荒凉。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里面熟,果然,后来经过曲美雄谷遗址,就是一片残垣断壁,附近还有一个曲美雄谷抗英纪念碑。1904年英军从亚东、帕里入侵西藏,藏军在这里布防,借助事先修建的防御工事,防线有条不紊,所以尽管武器落后,却也不落下风,让英军无机可乘。后来英军假借谈判,诱骗藏军先熄灭火药枪火绳,藏军指挥官竟然轻信了。于是英军指挥官麦克唐纳下令解除藏军武装,士兵们跳进防御工事抢夺藏兵武器,双方发生冲突。混乱中不知道哪里放了一枪,一场震惊世界的屠杀开始了。自诩文明而又高级的英国士兵顿时变身为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千余刚卸掉武装的藏族士兵顿时成为几百只步枪的活靶子,一片哒哒哒的枪响声过后,偌大的曲美雄谷血流成河,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这个纪念碑就是2004年抗英战争百年时建立的,以此缅怀牺牲的藏胞。我以前看过有关抗英战争的电影纪录片,貌似就是在这个山谷拍的,所以觉得眼熟。曾经的浴血之地早已风干,在雪山的注视下,这座纪念碑与草原长空相望,默默祭奠着不屈的亡魂。
当时一个随军的英国记者这样描述:“西藏人民的英勇是无可争辩的。当我们的榴霰弹在他们头顶上爆炸时,他们勇敢地守住阵地,沉着地向我们的大炮一枪一枪地进行还击,一点钟又一点钟地坚持下去。”西藏人民的抗英战争书写了中华民族英勇抗击外敌的光辉一页,这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将被永远铭记。
绿野仙踪的世界
几乎同时,我遇到了强劲的西南风。每年夏天来自印度洋的西南季风给南亚地区带来丰沛的降水(虽然此地荒凉干旱),暖湿气流沿着亚东沟一路向上,当海拔超过4000米时原本已是强弩之末,但多庆错丰富的水源犹如巨大的补给站。重振的气流得以继续穿越年楚河谷,造就了江孜一带肥美的后藏天堂,此刻却成为我的梦魇。完全是平路,速度却和爬坡一样,很打击信心。关键是我知道,只要没到冬天,这风连续刮上几个月没问题,只怪这里太平坦太开阔了。
纵然如此,岂能退缩!勉勉强强挪到堆纳乡。卓木拉日雪山高高耸立在农田的尽头,那么近,那么真切,冰火两重天,犹如一幅精美的油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真是享尽了眼福。
但我被吹得不爽。堆纳乡又有个公安检查站,长期生活在高原上,驻守在此地的三名干警清一色的关公脸,在此我得知前方不远处就是此去亚东唯一的一个山口。检查完证件,我继续上路,没走多久,实在受不了这该死的风,心里念想着等会儿爬坡肯定又要累残了,还不如省省事,瞬间就泄了气。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很多无法想象的情况下都可以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心理防线一被击溃便如决堤的洪水不可收拾。我当即决定掉头回检查站,搭车走过这一段。
掉了个头。平路,却直接被风吹到检查站了,倒是省事。检查站的三位民警很是热情,帮我把水壶灌满了,还请我吃西瓜。说实话我真的好久没接触新鲜水果了。这瓜奇甜无比,产自白朗县,我记住了。由于高原地区温差大,日照足,虽然雪域高原上大多数地方并不适合种瓜,但少数能种瓜的地方都能种出好瓜,大自然就是这么公平仁慈。
后来我和他们聊天。他们都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在这里检查过往车辆,很是无聊平淡,打交道的机会又少,有机会逮着个生人聊天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感慨这里风景如画,是个好地方,结果他们马上大吐苦水,说是刚来的时候确实很兴奋,真的把这里当成人烟稀少的仙境了,但事实证明,人烟稀少是事实,仙境嘛那还是算了吧。他们每天看同样的景色,除此之外没什么事情可做,也就再没有闲情逸致赏景,腻歪了。现在是夏天,气候还好,一到冬天那寒冷简直难以忍受。长此以往,心里面堵得厉害,日子逐渐变得得过且过,荒废了。久而久之,他们也开始想家,想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
望着他们被晒得通红的脸,我一时无话可说。大千世界丰富多彩,但生活不总是想象中的那么浪漫,毕竟是很现实残酷的东西,你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让你自己和你爱的人生活得更好。但久而久之,长时间面对同样的故事与内容,难免无聊落寞。许多人的生活状态都是如此,每天为了票子房子车子孩子四处奔波,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在繁重生活压力的间隙,旅行就是很好的调剂,第一可以逃离压力,第二,漂在路上,每天都有惊喜。相信很多人都喜欢新鲜刺激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让我们动力十足。大概这也是包括我在内那么多人热爱旅行的原因吧。
后来他们帮我找车(反正所有车经过这里都得停下),还说既然搭车的话就不要在帕里停留,直接搭到亚东得了。这是蛮有道理的。很久以后终于来了一辆大卡车,拉萨牌照。司机看上去脸型有点韩红,一问,老家还真是昌都的(韩红也算是),人很好,虽然不识汉字,以前跑昌都那曲一带藏东北的羊肠子道。司机和搭便车的人打过交道。那一线车少路烂,司机们盛行把乘客挤吧在偌大的后货箱里,俗称“扛大厢”。最近几年他的小孩上学,于是搬家到拉萨,地震以后上亚东有个工地,他就定期往返拉萨与亚东运货。这次和我遇上了,就顺道捎上我了。
我再次爬上宽敞的驾驶室。大卡车缓缓开了出去,逐渐离开青稞田,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地。这里十分古怪,分明是干旱裸露的荒地,低矮顽强的贴地植物数量却不在少数,以至于我不好定义这里到底是戈壁还是草场,也许这就是亚东沟水汽通道造就的独特景观吧。司机给我介绍亚东的情况。亚东海拔才3000米,前方山口海拔大概是4700,过了山口往亚东几十公里一路下坡猛冲下去爽到底。还夸赞说亚东地区遍布原始森林,绝对是西藏的天堂,气候好得很!结果不到两分钟下起了小雨,司机突然改变了看法,禁不住骂飙了句“X的在亚东天天下雨……”
按理说每天在野外开车赏景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经历,坐卡车旅行也是一件极浪漫的事,但好像我还没见过哪个卡车司机或者是长途车司机真正热爱自己的职业。这也难怪,一般乘客是赏景外加休闲,遇到烂路外加恶劣天气什么的还当成是一种所谓的“不可多得的经历”;司机们却是以此为业,纵然某条线路跑过很多遍,什么样的天气景色都见过,只是把跑车当做任务来做,本来跑一趟就够累的,你还期待着来个泥石流?算了吧,人家司机师傅还想早收班多休息休息呢。倘若你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且这恼人的活儿还足以把你整得心力交瘁狼狈不堪,想必没多少人还有心思赏景抒情啊。
从地图上看,前方果然有条山脉,这条山脉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喜马拉雅。但是这个上坡也太淡了,又短又缓,直上直下的连个弯道都没有,哪像是世界上最高大雄伟的山脉?不远处出现山口标志。山口是眺望卓木拉日雪山的好位置,其实雪山不知不觉中已经隐藏了,只是我没意识到而已。当时走到这里时,卓木拉日雪山云雾缭绕,我甚至丝毫没有意识到云彩后边还藏着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几天后坐车返回经过此地,突然间见到雪山,还大惊小怪的,以为见鬼了,闹了个笑话。分明还是那一座嘛!
过了山口下坡了,帕里镇就在前方,海拔4360米,号称是世界最高镇,不过我总是觉得这个高度还不够格,青藏线上随便找个地方都比帕里高。历史上的帕里镇比亚东要有名气得多,在亚东海关开放以前,帕里镇周围的草原可是西藏与南亚商人交易最活跃的地点。仔细一看,这个帕里镇条件可要比我半道上见到的什么什么乡好多了,路两旁还安装了崭新的带太阳能电池板的路灯,这副架势简直可以和康马县城比一比了,不过就是没有发现住宿的地方。现在想一想,幸好刮风了啊!要是没有这该死的风,我一定会及时赶到帕里镇,然后发现自己没地方住,只得悲惨地借宿道班或者是派出所,或者连夜赶到亚东,冒着被雨淋被石头砸的危险(详见下文)……
司机说最近镇上正好在举行什么节日(我没听清,反正就是像那曲那边的赛马节),人们都跑到草原上赛马做买卖什么的,盛况空前。节日刚结束似乎没几天,草原上仍然密密麻麻挤满了帐篷,还未散去的集市里面做买卖的络绎不绝,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大致可以想象节日的盛况了。
离开帕里,一大片色彩斑斓的农田映入眼帘,里面除了种着青稞油菜花以外,还有各种颜色的花,红的蓝的紫的白的,非常漂亮。这一片不再是不好定义的地形,而是茫茫的草原,喜马拉雅山脉气候分水岭的地位一目了然。别急,再往前走气候差异更大。没过多久,草原上出现一条舒缓的河流,此河流逐渐下陷切出一条非常狭窄的山谷,平缓的河水瞬间汹涌澎湃起来。我还沉醉在色彩斑斓的花海,正处在想入非非的状态,只见我们的大卡车迅速俯冲进了山谷,这下坡极陡,骑车冲下去一定很爽,只是司机不敢怠慢,基本上一直踩着刹车,发出吱吱的声音,车速也不敢快,能过20就很厉害了。这段路病害严重,由于经常下雨,不时可以看到塌方泥石流的痕迹,很多地方落下来的土石堵塞了一条车道,大铲车卖力地张牙舞爪,到处可见热火朝天忙碌着的养路工人。
草场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繁茂的原始森林,山间不时还有清泉倾泻而下,谁能想到印象里贫瘠荒凉的西藏也会有如此温润可人的地方!空气一下子充满了活力,山腰云雾缭绕,野花争奇斗艳,潺潺溪流呼啸流过,真是绿野仙踪的世界。
这个坡实在是太陡太长了!半路上有道小瀑布,有好事者别有用心地建了个加水站,无非是插上根橡皮管然后坐个马扎在那里收外快而已。司机把车停了,赶紧给刹车和轮胎洒水降温,那个白烟瞬间冒起,离着半米远都隐约能感受到腾腾热气。后来我们顺势又把车子清洗了一下,看上去亮堂了许多。
19:30,到达司机的终点上亚东乡,距离亚东县城所在地下司马镇尚有10公里,不过都是下坡,我也见识过了,自己对付已经不在话下了。
司机师傅热情地邀请我离开亚东的时候再次乘坐他的车,并愿意把我一直送回拉萨,这样他也好有个伴儿,不过这样的话我就相当于是踩着自己踏出的脚印走回去了。纵然这是极大的诱惑,我还是不愿意走回头路,更何况日喀则一带我还没去呢。我道过谢,继续赶路。
现在回想起来,有史以来所有搭过我的卡车司机都是藏族的。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不符合概率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