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阳街派出所,大家都知道,新来的李薇薇是个好管闲事的人。曹阳街派出所在普陀区的一栋两层的老式西洋楼里,附近住的都是些上海的老居民,打打小牌,喝喝小酒,跳跳小舞,生活过得富足而安定,这一片很少出事,就是出,也大多是些出门忘带钥匙、上街丢了手机之类的小事。
去年冬天,附近小区里有对新婚小夫妻回婆家,男的叫冯爱国,女的叫曹美丽。冯爱国的爸妈上街买菜去了,家里就剩他们俩,年轻人玩性大,在屋里打闹。曹美丽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高脚痰盂,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天给你带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照着冯爱国的脑袋就是一扣。万万没想到,哧溜一声,这痰盂竟然一扣到底,恰把冯爱国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事出意外,曹美丽手足无措,只听得冯爱国在痰盂里大声呼喊,但头在痰盂里憋着,发出的都是气声,只听得到嗡嗡响,却不明白到底说什么。冯爱国本来就又气又急,又被老婆这迟钝的发应激着了,一股火直往上串,用尽全力大吼一声:“快把这玩意儿砸开!”这下曹美丽终于听明白了,情急之中也没多想,冲到厨房,抄起三尺多长的擀面杖,回来照着冯爱国头上的痰盂狠狠就是一下。只听“嗡”的一声,冯爱国抱着头上的痰盂,转了两圈,躺下了,两腿直哆嗦。
等到派出所的人跑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这事应该送医院啊,警察有什么办法?刚准备打电话叫车,李薇薇说话了:“队长,先让我试试看吧。”又对曹美丽说:“你包里有化妆品吗?”
曹美丽点点头,满脸的疑惑。
李薇薇拿过包,“刺啦”一声拉开拉链,“哗啦啦”把东西倒了个底朝天,找出一瓶兰蔻的面霜,拧开盖,一下抠出一大半。
曹美丽心疼地说:“你在干嘛呀?兰蔻很贵的。”
李薇薇眼睛一瞪:“兰蔻重要还是你老公重要?”
曹美丽吓得不敢说话了。
几个人把冯爱国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又死死按住。李薇薇在冯爱国的脸上、脖子上抹满了面霜,凑近痰盂,大声说:“我现在把痰盂拧下来,你忍着点!”冯爱国有了反应,痰盂上下动了动。
李薇薇慢慢旋转着痰盂,痰盂一分一分地被拔出来,到鼻子那,却怎么也过不去。而且,现在痰盂已经箍到了脸,空气越来越少,眼见冯爱国的半边脸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
李薇薇也急了,头上冒出了密密的汗。忽然眼角瞟到了从包里倒出来的打火机,灵机一动,捡起打火机,凑近冯爱国的脖子,啪的一下点着了。
冯爱国“嗷”的一声惨叫,脖子猛地一缩,串出了三尺高,几个人都压他不住,同时又听见“砰”的一声,脑袋跟开酒瓶塞似的,出来了。
冯爱国的脑袋是出来了,可鼻子也磨破了,鼻血猛地涌出来,塞了棉花球也止不住,而且脑袋在痰盂里憋的有点久,又被吓得不轻,出来后,脸色苍白,说话直哆嗦,最后还是给送到医院去了。
事后所里传出了不少闲言碎语,有人说李薇薇多此一举,早点送医院多好,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出事了,责任谁负?也有人说李薇薇故意逞能,一屋子的人,个个工作经验比你多,大家都不说话,就你能干?总结下来,李薇薇就是一个爱惹事的人。
曹阳街派出所的所长叫老金,今年五十岁,花白头发,长得敦实,说话瓮声瓮气。老金和李薇薇的爸爸曾是战友。李薇薇爸爸是江苏宜兴人,老金是江苏盐城人,两人同是十七岁入的伍,当的武警,先到陕西西安,后到新疆伊宁,两人一直在一起。一九九三年一个重刑犯越狱,逃进了戈壁滩。老金和李薇薇爸爸搭档,追捕逃犯时在戈壁滩里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也没能走出来,李薇薇爸爸还剩半个馒头,半瓶水,老金什么也没有,已经快不行了。李薇薇爸爸把馒头、水分给老金一半,靠着这点东西,两人又走了一天一夜,才遇到了大部队。
后来老金转业,去了上海。临走之前,两个人都喝多了,老金拉着李薇薇爸爸的手,哭得稀里哗啦:“不为别的,就为那半个馒头,我交你一辈子的朋友!”
所里对李薇薇的非议不少,看在当年半个馒头的份上,老金都给压了下来。但时间久了,馒头也会过期,和李薇薇的爸爸是一辈子的朋友,和李薇薇则不是,还须有上下级之分,左思右想,老金把李薇薇调去做文职,主要工作是当文秘,登记出勤记录和整理档案。
李薇薇不能理解老金的一片苦心,记录记得早晚颠倒,档案做的男女不分,更严重的,是昨天所里开大会时,把老金演讲稿里的“团结群众,打击罪犯”写成了“团结罪犯,打击群众”,偏偏老金一时粗心,照原样给念了出来,惹得下面一片哗然,老金当时脸就绿了。会后,老金顾不上“馒头之谊”,狠狠批评了一顿李薇薇。
李薇薇也是一肚子怨气,她理解的警察,是穿着英姿飒爽的警服,挎着威武的手枪,抽丝剥茧的分析案情,最重要的,是大喊一声:不许动!然后坏人就被抓住了。现在天天坐在电脑面前打字,看的是老掉牙的球面显示器,用的是早就过时了的针式打印机。理想和现实,距离怎么就这么大呢?李薇薇不怨老金,就怨爸爸,也不怨爸爸,就怨自己一时嘴馋,要不是嘴馋,她怎么会到上海来呢?
李薇薇今年二十三岁,老家在江苏宜兴,出生在新疆伊宁,脸像江南姑娘,鹅蛋脸,细眉细眼,鼻子嘴巴皆小巧;身材像北方大妞,丰胸、长腿、细腰、翘臀。李薇薇原本不叫李薇薇,叫李唐宁,名字是爸爸取的,有三重意思:爸爸姓李,妈妈姓唐,出生在伊宁,“李唐宁”三个字,恰好一个字对应一个,皆有意义。没想到,户口簿上都登记好了,“李唐宁”又被在老家的奶奶给枪毙了。“唐宁”在宜兴方言里和一种糖同音,按说给女孩子取名,用糖也说得过去,关键是这种糖是用来打蛔虫的。奶奶气的不光是蛔虫,气的更是儿子出去以后,忘了本,气的不光是忘了本,气的更是取名这么大的事情,儿子想到了媳妇,想到了工作,居然就没想到妈!
爸爸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赶紧道歉,拱手把女儿的冠名权让给了奶奶。奶奶想了一夜,一大早打电话给爸爸:“我们李家三代都是警察,警察的女儿的名字得有气势,得威风,就叫李威威吧!”
一边旁听的妈妈又有了意见,小声对爸爸说:“一个女孩子,叫威威?怕是不好听吧!”爸爸大声对着话筒说:“好的,就听您的,就叫李薇薇,这名字挺好!”又转头小声对妈妈说:“没事儿,蔷薇的薇。”妈妈望着窗外一片怒放的蔷薇花海,点了点头。
毕业后,李薇薇想去北京,她在北方长大,爱吃烤鸭,又爱听北京话,这两样北京都有。但爸爸的意思是让她去上海,一是靠近老家,将来退休了,叶落归根,女儿就在身边;二是爸爸有个姐姐,也就是李薇薇的姑妈在上海,上海有人,条件又好,能有个照应;三就是因为老金的关系了。这三个理由李薇薇都不认同,父女俩从早上争到了下午,闹了个面红耳赤,也没分出胜负,最后妈妈出来打圆场:“老爷、小姐,你们别争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吧。”又面色一沉:“都过来帮我洗菜!”
晚餐是爸爸做的,四菜一汤,一个八宝鸭,一个清炖羊肉,一个清炒豆苗,一个马兰头拌香干,汤是玉米青豆甜汤。其中的三个菜和汤,李薇薇常吃,唯独八宝鸭,是第一次尝到。一只酱红色的整鸭,热气腾腾,筷子一扒拉,香气四溢,仔细一看,原来鸭肚子里还有糯米等填料。李薇薇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觉得滋味醇厚,鲜美无比,忍不住又连吃了好几口,边吃边问:“老爸,这里面都有什么呀?”
爸爸眨眨眼睛:“你猜呢?”
李薇薇闭上眼睛,细细咀嚼:“有糯米、板栗、青豆。”
爸爸得意地扳着手指:“不止!还有虾米、笋丁、肉丁、火腿丁、鸡肫丁、冬菇丁、莲子!”
李薇薇吐吐舌头:“哇塞,这么复杂啊!老爸,你可真行!”又抱怨:“怎么现在才做啊,你早干嘛去了呀?”
爸爸没搭理这句,只问:“好吃吗?”
李薇薇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太好吃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今后我恨不得抱着鸭子睡了!”
爸爸又问:“那比起北京烤鸭,又如何?“
李薇薇这下知道上当了,一时语塞,只说各有千秋。爸爸又趁热打铁:“这只不过是上海最普通的家常菜,你姑妈做的比我好一百倍!而且比这鸭子更好吃的,在上海不知道还有多少!”
这时李薇薇已经动摇了,但嘴上还说:“上海话听都听不懂,北京话多好玩啊,今儿个真高兴!听起来倍儿顺!”
爸爸不以为然:“北京话是什么?是胡语!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又清了清嗓子,拉着李薇薇开始讲北京话的来源。先从山顶洞人开始讲起,从春秋战国扯到了秦朝,又从秦朝,扯到了辽金,好不容易等金被元朝灭了,李薇薇以为这就完了,没想爸爸又从元朝兜到了清朝,原来这北京话的诞生才刚刚开始。李薇薇急了,嚷嚷:“你还让不让人吃饭啊?”又说:“行了行了,别再罗嗦了,我去上海还不成吗?”
爸爸笑了,妈妈也笑了。
到上海以后,依照爸爸的安排,李薇薇住在了姑妈家里,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姑妈年轻的时候白、瘦、文静,见到了人,话还没说,脸先红了。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姑父在宜兴电大当数学老师,住在学校分的筒子楼里,十平方米的一居室,厨房和卫生间公用,为了洗菜和洗澡的问题,没少和邻居吵架,姑妈又吵不过人家,受委屈了,只会躲进家里,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后来姑父时来运转,进了上海一所知名高校当数学教授,同时在外面兼着几份差,又赶上了房地产刚起步的好时候,除了在市区的三室两厅,在浦东还有两套酒店式公寓,在松江还有一套别墅。有钱以后,姑妈也变了,首先是从瘦变胖,从九十斤不到的瘦子,变成了一百八的胖子。人越来越胖,心眼越来越小,事事要争,句句计较,为了买几根葱,跟菜场里的小贩吵了个遍。不过也有没变的地方,没钱的时候,姑妈很节俭,有钱以后,还是很节俭,觉得自己家的钱比别人家要贵,自己花五十,等于别人花一百。
平时姑妈最大的爱好是逛超市,但姑父工作忙,每天早出晚归,唯一的儿子又在美国读博士,李薇薇来了以后,正好有人陪。路上遇见了熟人,姑妈会热情地说:“我侄女,新疆来的!”要是有人夸李薇薇好看,姑妈会得意地说:“我们老李家的,当然不错!”又补充:“我年轻的时候,还要好看呢!”李薇薇也不是不想陪,但感觉就是别扭。去超市,姑妈从不打车,甚至连公交都不坐,只会坐超市里的免费班车,大太阳下,一等就是半个小时。李薇薇要是抱怨被晒黑了,姑妈会说:“白不白,天生的,涂多少东西都没用!你看看我,就是怎么晒也晒不黑!”
有一次从超市回来,淋了雨,姑妈先洗,李薇薇后洗。洗完澡后,李薇薇头发长,不容易干,刚开了电吹风,姑妈听见了,怕费电,在客厅里大声说:“头发不能吹,伤头发,到客厅里来站会,客厅里灯大,又亮,一会儿就干了!”
这下李薇薇实在受不了了,躲到房间里打电话给爸爸,说要搬出去住,又说那八宝鸭,来上海半年了,就没见过。爸爸安慰她:“忍忍吧,过个两三年,就给你们买房,现在省点钱,等于将来少还贷,这样你和小严的负担就小了。”
小严是李薇薇的男朋友,两人青梅竹马,李薇薇来上海后,小严去了德国留学,虽天各一方,但感情一直稳定,约好回国后就结婚。一听到买房还贷,李薇薇不说话了,爸爸趁热打铁:“不就是个鸭子吗,你要想吃,爸爸做好了给你快递过来!”
又安慰:“你姑父,不还挺好的吗?”
想到房子、鸭子、男朋友,和一直笑眯眯的姑父,李薇薇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