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夜总会”的总经理陆黎今年四十二岁，江苏苏州人，高个、人瘦、长脸，戴一副二百度的金丝眼镜，头发、衣服皆一丝不苟。陆黎来上海三年了，一直在“左岸夜总会”里做事，左岸的规模不算小，光营业面积就有两千平方米，过去是个浴场，后来改成了夜总会，服务员都是现成的，稍加培训，直接转岗。刚开业时不叫“左岸”，叫“大富豪”，陆黎来了之后，嫌“大富豪”太俗，透着一股暴发户的铜臭味，就给改成了“左岸”。安宁初见陆黎，觉得他不像老板，像老师，他的感觉是对的，三年前，陆黎的身份，正是初中化学老师。
当老师时，陆黎好读名著，诸多名著之中，又独偏好《水浒传》，常自比吴用，吴用不过是个乡下老师，却胸有万千甲兵，心怀天下，终于功成名就。陆黎看完书，常感叹生不逢时，满腹才华，却只能当个初中老师，不得不甘受清贫。但他一个人看书，想到的是吴用，和老婆吵架，想到的却是苏州同乡唐伯虎，老婆一埋怨他没出息，他就说：“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同为老师，陆黎又比吴用强，吴用当军师很厉害，当老师时，不务正业，没听说过有什么成绩。陆黎虽自比吴用，但功课教得好，一般来说，老师教得好，家长喜欢，学生不一定喜欢，但陆黎不同，不仅家长喜欢，学生更喜欢。上他的课，一是轻松，二是能听故事，最后，成绩还能名列前茅。
初中化学不难，但得背，其他老师用的是死记硬背，陆黎则不同，像化学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碳，他归纳成“亲爱的屁股烂”，听完以后，学生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就被刻在了心里。快下课时，陆黎会给学生讲化学家的故事，他不讲成就，专讲八卦，比方说拉瓦锡这人一生好赌，临死的时候还在和刽子手打赌，说他的头被砍下来之后，还能眨眼，结果他果然赢了，头被砍下后，足足眨了十五次眼。光靠“亲爱的屁股烂”和“砍头后眨眼”，还不能带来好分数，陆黎的绝活是猜题。无论大考小考，他猜的题，八九不离十，开始还有人怀疑他是提前偷看了考卷，但陆黎猜的不仅是学校里的考试，连中考题都能猜出来，这就让人不得不服了。
陆黎班上有个女学生，叫平小凡，人却很出挑，十六岁不到，发育得前凸后翘，看上去像二十五。天天听陆黎讲课，平小凡就渐渐喜欢上了会讲故事的陆老师。平小凡的父母离异，她妈带着她又找了个后爹，后爹待她不好，平时常骂骂咧咧，因此平小凡看陆黎，既像爸爸，又像恋人，后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
但陆黎这人，上课时会说笑话讲八卦，下了课，一丝不苟，满脸严肃，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平小凡不敢表白，心里又憋得慌，就在家养了一只八哥，偷偷教八哥说话，教的是：“陆老师，我爱你。”“小凡，我也爱你。”
临近中考前，平小凡身体不舒服，老犯恶心，她妈怀疑是前天吃生鱼片吃坏了肚子，请假带她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不是生鱼片的事，是男人的事，平小凡怀孕了。她妈又气又急，回家后先结结实实抽了她几耳光，扯着头发，逼问：“到底是谁干的？”平小凡哭成个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顾着哭，一边的八哥倒说话了：“陆老师，我爱你。”“小凡，我也爱你。”
她妈恍然大悟，闹到了学校，陆黎平白无故受此大冤，也是一肚子火，和她妈当着校长的面大吵一架，校长也觉得事有蹊跷，仔细一问，才知道证人是八哥。八哥虽会说人话，但毕竟不是人，作不得证，再叫来平小凡，和颜悦色，细细盘问，才知道，原来干下这事的，是平小凡的后爹。
陆黎知道以后，拎着个酒瓶，在路上堵住了平小凡的后爹，见着人后，二话不说，抄起酒瓶，狠狠砸在平小凡后爹头上，后爹应声而倒，头上汩汩冒血。陆黎以为砸死了人，趁着混乱，带着老婆，连夜逃到上海，找了间小旅社住下。一个月后，听说平小凡的后爹没死，就是流了一地血，得了脑震荡。老婆闹着要回苏州，陆黎叹了口气：“要回你回，我是不想再回去了。”又说：“不是害怕那人找我麻烦，实在是当老师，太清贫了。”老婆就知道了，以前说唐伯虎都是假的，陆黎心中真正有分量的，还是吴用。两人就此分手，陆黎一个人留在上海打拼。
陆黎找的第一份工作，是跟着一个卖假药的河南人当技术总监。说是假药，但吃不死人，一片阿司匹林，兑两斤绿豆，碾碎了，装在胶囊壳子里，治不好人，也治不死人。陆黎觉得这工作太没有技术含量，又觉得河南人太小气，堂堂一个技术总监，一个月工资只开一千八。后来卖假药的被抓了，经手案子的便是夏人杰，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夏人杰看陆黎是个人才，也是有心帮他开脱，就没给他留案底，后来又安排他去了“左岸夜总会”，先搞技术，后搞管理。
“左岸夜总会”里卖毒品，但和别处又不一样。首先是品种单一，这里只卖一种——摇头丸，其他的，像传统的海洛因、可卡因，或是现代的冰毒、K粉，碰也不碰。还有，左岸的摇头丸，皆是自产自销，不卖给其他家，也不从其他家进货，配方和工艺皆是陆黎搞出来的。
开始时陆黎也有顾虑，觉得这事伤天害理，夏人杰劝他：“来这里消费的，都不是好人，你光卖给他酒，他还不乐意！你不卖，总有人卖，与其把这钱送给别人，还不如自己赚。赚到钱，再去捐给贫困山区，我们也算劫富济贫。”又说：“全交给你负责，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这是你的事业，我绝不插手。”
陆黎再想想，也就答应了，说：“以后怎么捐，也得听我的。”
到左岸工作后，陆黎又认识了财务经理曹丽娜。曹丽娜是上海人，自小跟着父母下放，在安徽长大，十八岁回的上海。曹丽娜比陆黎小三岁，今年三十九，之前离过一次婚。曹丽娜个子不高，脸蛋也不漂亮，细眼、大嘴，嘴角左边还有一颗黑痣，但身材好，细腰、长腿、大胸，又好打扮，夏天曹丽娜爱穿短裙或热裤，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冬天曹丽娜爱穿旗袍和丝袜，出门再裹上一件羽绒大衣。
前年冬天，陆黎把左岸全体人马拉到黄山开年会，住在黄山上的西海酒店。晚上大家一起聚餐，因陆黎是老板，许多人便过来向他敬酒、说话。陆黎一改平时的严肃，与大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有人就感叹：“没想到啊，堂堂一个总经理，这么平易近人。”陆黎有些喝多了，摸着头开玩笑：“总经理也不过是打工的，还不是为人民服务！”没想到曹丽娜在对面冷冷地说：“为人民服务？怕是少说了一个字吧！”又说：“陆总，我对你有意见！”弄得陆黎和众人一愣，都看着曹丽娜。
曹丽娜盯着陆黎：“陆总，知道你以前在学校里待过，干的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活，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得顾全大局，我的意见，并不是代表我自己。”陆黎倒吃了一惊：“那你代表谁呀？”
曹丽娜说：“我代表左岸所有员工，再也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如果你再不对我们传道授业解惑，你就是自私！”
众人这才知道，曹丽娜是在拍马屁，但这个马屁拍得巧，拍得妙，拍得别出心裁，更是拍到了陆黎的心坎里。当老师的时候，陆黎嫌自己清贫，现在当了老板，陆黎又嫌这些人素质低，说不上话，爱长吁短叹：“钱再多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当老师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陆黎大笑，又与曹丽娜干了一杯，大声宣布：“回去以后，每周我都给大家上课！”
吃完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出去散步，酒店门口有片空地，背靠山崖，山崖上挂着几条小溪，哗哗往下流水，曹丽娜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多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面。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曹丽娜把陆黎往胸前一拉，陆黎个高，低头一看，感觉曹丽娜的羽绒服里什么都没穿，手就不自觉地想往里探，曹丽娜“咯咯”笑着扭捏，嘴里说不要。陆黎意识到了失态，刚想说声对不起，曹丽娜又踮起脚，额头贴近陆黎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这话一下就把陆黎的酒给吓醒了。过去他不是没有跟女人乱来过，但跟别的女人，讲究的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像这样突然开闸放水的，还真是没遇到过。陆黎下面立刻就有了反应，但下面有了反应，上面还没跟上，表情还是惊慌失措。曹丽娜又“咯咯”笑了，突然一把抓住陆黎下面那话儿，贴着他的耳朵，吹着气说：“我住307房。”然后撇下陆黎，一个人走了。
当晚的后半夜，陆黎从一楼爬到了三楼，进了307房。他感觉一下就被曹丽娜融化掉了，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调皮，她的尖叫，像丝绸从皮肤滑过，觉得痒，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越想抓，越痒，越痒，又越想抓，最后陆黎把心一横，猛地一个冲刺，彻底爆发了。
陆黎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爽，同时证明以前和前妻包括其他女人都叫不爽。以前的过往，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陆黎最爽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曹丽娜在整个过程中，都在说着最脏最乱的话，陆黎被她勾着，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说话的时候，像在黑夜里，没人看见，肆意妄为，无所顾忌，说完以后，太阳升起，鸟鸣花香，觉得神清气爽，这才知道，黎明前的黑，才是最黑，也知道了，什么叫做肮脏的力量。
一个月后，两人结了婚，举办婚礼时，陆黎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乡下有人结婚，想办西式婚礼，但不会说英文，就请村里的初中生把誓词翻译成中文。神父问：你愿意娶她为妻吗？男的回答：“IDo！”意思本是“我愿意”，没想那初中生的英文也是半瓢水，给翻译成了“我干！”
陆黎觉得这个笑话，说的就是自己。
结婚后，陆黎又清醒了过来，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实和癫狂是两回事，以前两人不是夫妻，关了灯，谁也不了解谁，说脏话有意思。成了夫妻，就算在黑暗中，也熟悉彼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两人办事的次数，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又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
有一天，陆黎无意中在曹丽娜的皮包里发现了几条内裤，颜色各异，皆是又小又窄，再一翻，又发现一盒安全套，当下大怒，和曹丽娜大吵一架，但曹丽娜死活不承认有问题，还埋怨：“不跟我做，我买来看看还不行啊！”陆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得不了了之，从此心里落下了阴影，越看曹丽娜越觉得脏，以前脏得过瘾，现在脏得恶心，一月一次也没法保证了，改成了一年一次，陆黎如果想要，主要靠DIY，时间一久，铁棒撸成针，越发不行了。
对于陆黎和曹丽娜的结合，夏人杰开始的态度是无所谓，两个人都算他的心腹，也算是强强联手。但渐渐地，夏人杰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这一对夫妻，一个管人，一个管钱，还懂技术，自己几乎失去了控制，虽说自己是后台，但后台要是对前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那很快也就成了个摆设，再加上曹丽娜和马处长还有一腿，夏人杰越想越怕，又想起马处长那句“后台之下，分而治之”，这才领悟到其中的真意，于是不插手也不行了，就找个机会，把戴绮安排进去，来了个三足鼎立。
但让戴绮加入，只是牵制，不想她取而代之。陆黎懂技术，左岸出产的摇头丸在圈内颇有名气，功效强，副作用低，还有多种口味，这全是陆黎的功劳。陆黎又懂管理，新人进来培训，第一课必是他讲，不仅讲做事，还讲做人，做人做事，恩威并施，在夜总会里，颇得人心。这样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人才，如今可不容易找。
陆黎对戴绮没有好印象，先是觉得这女的多事，一进来，就嚷嚷着要加强管理，建立流程，屁大点事，得七八个人签字，一个字写得不对，就得退回去重做，什么事都要闹个水落石出。后来又觉得她爱搞事，夜总会里有个老员工，叫老付，勤勤恳恳干了五六年，年年被评为优秀员工，后来就因为一次打架，被戴绮开除了。打架在夜总会能算个什么事？客人喝醉了，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事，戴绮这样做，分明就是借机排除异己，树立亲信。陆黎不甘心大权旁落，和戴绮平时没少明争暗斗，他有资历，又有威信，戴绮还真搞不过他，除了几个亲信，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但对戴绮和夏人杰的关系，陆黎也有所耳闻，因此只斩草，不除根，就想让戴绮待着难受，自己主动走人。
在夜总会里，小白是戴绮的头号亲信，负责培训，陆黎和戴绮不对付，看小白也不顺眼，但一直没动手，不是他心软，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要想赶人走，还须得走正规流程，不能胡来，胡来，容易失人心。偏偏小白的课讲得不错，这里的服务员，大多只有小学文化，跟他们讲课，当过老师的陆黎反倒不如中专毕业的小白。
对于陆黎的心思，戴绮心知肚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想反转，须先下手为强。但想法和行动是两回事，戴绮光有凌云壮志，却不知如何落袋为安，急得像头朝地的冲天炮，屁股已经着了火，却不知往哪里钻，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激昂：“靠！就你这小样，我还搞不定你？”时而颓丧：“算了，争什么争啊，早点嫁人生孩子吧。”时而莫名其妙：“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这次夏人杰有求于她，她先是大惊，后是大喜，知道这机会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