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军中开始热闹了起来。
宰牛杀羊,气势高涨。
我随着袁跻秉看着,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傍晚的时候与袁跻秉商量如何取回江州。江州地势虽不如****关险要,但因离****关颇近,若是此番不趁势拿下,就如同让敌人在家门口修了做炮台,终究还是一块恶疾。
但究竟要怎样拿下还是没有想出办法,只研究了一番,便各自退下了。
正要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在拐角看到了希琰。
他面色依旧不好,身边有个士兵搀着,在院子里慢慢的走。见到我,先是一愣,尔后脸上就显出了几分不自然。
看起来更像是失落。
那士兵朝我行礼,他才不得不对我微微倾身,不说话。
一时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尴尬。
我咬了咬下唇,问他:“身子可好些了。”
他点头。又是无话。鼻脸间全是冰雪的气息。
我不知他今日为何会有如此的表情,只好对他说:“要好好将养,不打扰你休息了。”
然后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却听他忽然道:“那天……”
我停住步子,回头看他。
他轻轻笑着,那笑容竟是像极了子煌。
“****关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一直都很勇敢……”
勇敢?我愣住,转而苦笑。
若是我一直勇敢,就不会到此,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感情了。
伤人,又伤己。
这是我前世今生都没法挽回的失败。
摇头苦笑:“运气罢了。”
“庆功宴听说很热闹。”
“嗯,陆青跟袁戎得赌酒来着,结果两人把大营里所有的储备全给喝干了。遭了史魏书一通好骂。”
“是么,我没能参加,真是可惜了。”
“没想到你那个兄弟这么能喝……”
“娉兰……”他忽然打断我,笑容淡淡的,说:“以后,别喝那么多了,酒大伤身……”
“……”
“嗯……”
明纪1091年元月初一。晴好,万里长空一片干净,不见浮云。
我以为今晚也会是个好天气。却不想暴风一向就来的突急。下午忽然有大批军队进入了江州城,等晚上时就看到****关外驻守了密密麻麻的大容国军队。
看样子此番他们是打算强攻****关。
我此次所带兵马本就不多,打了两场硬仗后士兵尚未得到机会休养,若是又来大战的话,怕会有所闪失。
傍晚与袁跻秉商量了一下,无果,只得回到自己的住处,屋里早已燃好了火盆,暖烘烘的空气直扑人脸。我搓着手烤了半晌,有个士兵过来禀报:“元帅,压粮官商容求见。”
商容?我略微一愣,他怎么会过来?自从我领兵以来,就极少见到他,一是军务繁忙,二是军中琐事都是史魏书向我报告,对他就疏忽了。
立即吩咐传见,又告诉定儿速去倒茶。
茶还没端上来,商容已经进来了。多日不见他,清瘦了些,一身淡紫色的官服穿在身上,倒显出了几分俊秀。
招呼他坐下,问:“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他淡淡笑着,抿了口茶,却是反问我:“素闻元帅自幼饱读兵书,商容倒是有一事,想请教元帅。”
“哦?”我眉毛一挑:“是何事?”
他轻声一笑:“是用兵之略。”
“领兵?”
“正是。”他略微抬头,看了眼定儿,便止住不语。
我挥手让定儿退下,商容才道:“敢问元帅,可用间之策?”
“用间?”仔细想想,倒是记得有那么一段,“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见,有死间,有生间,不知商大人问的是哪一段?”
商容微微一笑,用小指沾着清茶,在桌上点画,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个死字。
“元帅可知何为死间?”
“死间?”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一抹闲淡的笑容在他脸上散开:“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死间者。”
我心中猛然明白了几分,惊呼:“你什么意思!”
所谓死间,就是故意制造虚假情报,让打入敌人内部的间谍传递给敌人,使敌人上当受骗,但万一真相败露,我方的间谍不免会被敌人处死。
商容打算来做这个间谍。
“大容国受****关之灾,军草粮用多有不足,若是此时以粮草为饵诱敌深入,倚****关之天险,自会将敌军一网打尽。”
商容从袖子里抽出了****关地图,道:“****关两面环山,均为断壁,可派劲弓强弩守于山上,滚石雷木置于高处,到时万箭齐发,就算敌人有千军万马,也绝难逃脱。而我则是以诈降之名混入敌营,施计引他入瓮。”
我沉默不语。
他以为我在犹豫,道:“元帅不必迟疑,若是您肯信我,我定保他中计。”
我静静的看着他,想从他儒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你还年轻,为何非要行此凶险之策?”
“大丈夫报国,一副臭皮囊而已,何足挂齿?皇上待我不薄,我只是寻到机会,想好好报答他罢了。”他泰然自若的笑,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
我却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送走商容,便歇也不歇,立即去见了袁跻秉,将商容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轻轻一叹。
“商大人这一计,也只能如此。”
也只能如此。怎么我却觉得心中越来越苦……
晚饭后希琰过来找我,他重伤初愈,着实的瘦了好几圈,原本合适的衣服现在却有些松松垮垮的。我瞧他的样子不免就要心疼。
急忙扶他坐下,道:“不才刚好么,怎么又出来了。”
“太无聊了。”他朝我眨眼笑,“现在才知道病人不好当,快被憋出毛病了。”说着左右扭了扭脖子,一副精神的样子。
见到他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虽然不太明白前几个月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但能看到他恢复往日的笑颜,就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你近日里好不好?”他忽然问。
我点头,“还好。”其实一点也不好,太多的心酸事,搅得夜不能眠。
他勾了下我的鼻子:“没人跟你说撒谎出门会被树枝打的么?”
我一愣,对他的亲密举动我总会有意无意的躲闪,既然决定留在子煌身边,我就希望希琰能解开与我的缘,至少要他幸福,如果给他太多希望,我怕最后伤的还是三个人。
可他还是固执的一如旧往。
我已经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故意忽略了他调笑的话,兀自问:“找我有什么事?”
他眼里暗了暗。偏过头往屋外看,侍卫包括定儿都远远的站着,他才凝了眉问:“你真打算要商容去做奸细?”
“嗯……”
“他此次去,怕是就回不来了。”
希琰的话说到了我心中的痛处,我不觉有些语塞,许多话含在心里转了半晌,也只是轻轻一叹。
“琰,我是不是变了。”
他沉默,直直的望着我的眼。
“是我们都变了。”过了许久他忽然说,“商容的脚下是条不归路,他去了就回不来,而娉兰,我们也是。”
他话说完,就站起来默默离去了。
只剩了我眼眶发涩,可泪水却再也掉不下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先后与大容国交兵了几次,各有胜负,苦肉计也在偷偷的进行着,先是挑拨商容与诸将的不合,又开始四处找他的麻烦,最后借着他醉酒,在粮仓放了把小火,治了他的罪。打了他五十板子,然后又过了半个月,商容便顺理成章的带了粮草反出了****关。
一切顺利,只看商容如何定计。
袁跻秉有些担心,问我:“商容此去,可能成功?”
商容的性格我是了解的,更明白他此去意味着什么。也只能默默点头,低声轻喃:“他已经拼了性命不要,又怎会不成……”
与商容约为三日,布置弓弩手准备上山,并广伐滚木,多垒巨石,只等敌人陷入圈套。
我知道商容自会有办法让大容国兵信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只要他留在敌军中以为人质,敌军将领自不会怀疑他所说有诈,定然领兵入关来犯。
然而当我军击溃大容国部队时,他就不免一死。
这些我都清楚。
希琰也清楚,只是没有人将这些说出来。
因为就算说出来也没用。
大容国近日又有调兵的消息,****关里只剩下不到三十万人。而木泽国那里也是个变数,万一史魏书出使失败,永络就要落得个腹背受敌的境地。眼前的所有情势都要求江州只能速取,不能再拖。
就像袁跻秉所说,只能如此。
三日后,先是将奸细捆绑押入监牢,待胜利后处置。
一万弓弩手左右准备停当。
数十万大军暗自埋伏暗处,悄无声息。
待四更时分,南城门上守军传来信号,大容国领兵而来。此时弓已张弦,箭已出鞘。就看那漆红大门一阵摩擦响动,守军已将城门大开。
提气,紧张,手抓银枪,看数以万计人马蜂拥涌上。
直冲到关内正中才停下。
为首一员大将,拨马来回察探,似是看出了端倪,忽叫:“不好!”
我见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放箭!”
便是百万箭雨追魂而落。
瞬时,敌军大乱,仓惶逃窜者,箭雨毙命者,马匹踩踏者,误伤者,往来不计其数。
而城门又关,倒真真成了瓮中之鳖。箭搭三回,关内敌军已是死伤过半。
又命人擂鼓呐喊,隐于城巷暗处的士兵便如下山之虎冲入敌阵。一番冲杀,大容国兵只有破开了关门,仓惶逃命。
战鼓不停,众将领着士兵就追赶了出去,誓要把敌军全部剿灭。
一直追到一片大湖前面,方才止住。此时天气回暖,湖面上已有数处融化,为防止意外,我并未派兵再追。
只看那些大容国兵战战兢兢行于冰面之上,时而就是一声惨叫,陷入冰穴,狼狈至极。看样子是大胜, 又想起了商容,连派人去攻打敌军营帐,并吩咐人一旦遇到商大人,立即回来禀告。
但直到第二天天亮,敌军收缴完毕,也没听人说有商容的消息。
烦躁不安渐渐侵占了我的思绪,不敢去想那肯定的事实,只抱了些残存的希望派人不停的四处打探。
晚上袁跻秉犒赏三军,我却无心筵席。只饮了三杯便离了席。
独自一人走到后院,望着天上那轮皓洁的圆月,想自己,想这场胜利,想希琰前日里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就要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很善良,至少我从没对别人起过歹意。
但到了这里,我却一直在利用着身边的人,甚至让身边的人为我去死。
就连残忍都残忍的那么理所当然……
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一月回暖。
二月冰融。
一直不曾放弃过寻着商容的消息,却一直是失望。
幽幽叹了口气。
无心军务。
江州城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而去木泽交涉的史魏书也没有书信回来。就这样一直到了二月中旬。
下午从校场回来碰到了袁戎得,他行色慌张,见到我就大叫了起来:“元帅,不好了,父帅让您赶紧去帅府堂!”我被他的样子弄得有几分无措,刚要问却被他性急的往帅府堂拉了去。
一进帅府堂,就看袁跻秉一脸愁容,在那里捏着胡须叹着气。我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轻声问他:“老元帅,究竟是何事如此满面愁容?”
他见我先是一愣,面色依旧不好,踌躇了番才道:“是商容商大人有消息了。”
我听了一喜:“真的?他在哪里?”
袁跻秉拿起案上的一封书信,递给了我。
我展开一看,却是一惊。
数日前,彼军有降将数人,至我营中,本欲真心相待,却不想此数人行为不端,在我军中惹下事端,罪应处斩。但我朝君王有感天之恩,不忍杀之,故望兵马大元帅华娉兰肯亲自至我军中将此数人领回处置,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