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关进去后,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她为家里无米断炊号啕大哭,绝望时就想自杀。我是家里的老大,晚上总不敢完全睡着,等妹妹们睡着以后,我和弟弟轮流看守着她。
一天半夜,母亲哭过以后,突然离开家门,披着蓬乱的头发跑在马路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她一直跑到靠十六铺码头的黄浦江边。初冬的夜晚,乌黑的江水拍打着低矮的堤岸,我的心也像那江水,一阵一阵地起伏不平。 我一边哭一边跟在后面叫喊:“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五个人就活不成了,也长不大了。”母亲猛回头用双手抱着我的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她哽咽着对我说:“祥骅,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坚定地对母亲说:“妈,你再苦两年,我们很快就长大了,我和弟弟就可以工作了,到那时我们一家有三个人干活,日子就好过了。”
长大,对一个苦难的家庭,对于失望的母亲,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希望和力量之所在。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深深地吐了口气说:“我真是走投无路,想死又不能死,我死了,你们就成了孤儿了。”
我陪着母亲在呼呼寒风中沿着黄浦江破旧的水泥堤往回走,从小东门的马路穿过人民路回家。
夜已深了,路上没有了行人,昏暗的路灯下,只见马路两旁一些拖儿带女的乡下人蜷缩在屋檐下露宿。
解放初,每逢安徽、浙江、江苏一带闹灾荒时,一些难民就坐船涌向上海,他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肩上一根扁担两只箩筐,前后筐里睡着或坐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孩,这些人到了上海,白天四处流浪,在码头附近靠捡垃圾、干苦力糊口,晚上一家大小露宿街头。
看到他们,我想这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苦的人呢,我们虽苦,还有个睡觉的地方,还是上海常住户口,这些难民更可怜了,他们不也照样要活下去吗!
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年轻时是小姐,吃穿不愁,溧水洪蓝埠的家里,有保姆佣人。离开自己家庭后,在黄浦军校过的是集体生活,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后,也从不为生计烦恼,家务由几个勤务兵包揽。如今的日子,像过鬼门关,她实在无法承受,只能靠痛哭来排解心中的焦虑。但是作为母亲,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几张嘴,她不得不继续撑起来,带着我们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
20世纪50年代的上海老城厢十六铺小东门一带,是穷人高度集中的地方之一,东街、西姚家弄、学院路、三牌楼路、四牌楼路一带的棚户区,房子低矮,街道狭小,尽是由石子铺成的路,每家的门口横七竖八挂着洗晒的破烂衣服……这里,几乎家家居民的衣食住行都处于最低的生活水平线下,都是自顾自地养家糊口。与此同时,政治运动每年都在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进行,它是那时国家的另一道风景。
街头到处贴着政治漫画和标语,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革命的歌曲,警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
母亲家的亲戚大都是地主出身,在解放前多少与国民党、三青团或黄埔军校有点关系。大家只求自保,还有谁没事找事,愿与我们这样的家庭保持联系呢?母亲曾登门求助,但都是碰壁,我们一家就像瘟神,人们都远远的躲开。
母亲对我们说:“还是找政府吧!”
冬天来了,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大的,抱着一岁的小妹去区民政科请求救济。一位女干部接待了我们,她见我们骨瘦如柴,衣衫破烂,一把拖着母亲,进了一间存放救济衣物的仓库,那里面堆满灰色的旧军棉衣。女干部说:“路瑞凤,你拣几件可以穿的,给孩子们。”临走时,她又给了母亲几元补助费,并说:“这钱可买点肥皂、草纸,给小孩子零用。至于小孩的书费,你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开学前,会通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