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大盛,转醒之时,已至日中天。
昨夜阮菱告知我的那些事,之所以没让我第一时间跑去东莱那里感激涕零聊表心意,而是自个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乃至天明才浑浑而睡,实在是因着我近乡情怯,不晓得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他而已。
晓得他那时并未抛下我,且因我费了不少心力,我却在这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是在暗自怪他,就是在想该如何将他从自己的心上放掉,委实混沌。想来我的确一直都不曾了解过他,也没有试着真正走进他的世界,是因着自己那份心意太过浅显,竟不及他的十万分之一。
原是我的情意,配不上他的情意,更不用说这些日子,还总保留着本就有所保留的感情。
大婚之日不到两月,我却现下才真正有了畏惧,尤是想到这一世我终归还要负了他还不知为何而负,就想的十分头疼,大概那时我会于他服下无情水,也是因的我总算晓得他若知我不复,会做出如何反应的了。
教他再为了我上天入地赴那样的险,我是定然不愿。
闷在被子里愁肠百转,良久不肯起身。
门外渐传来阵阵熙攘之声,因是十分嘈杂,原本想封住听觉,没料捏诀之前捕得一声魔少琴音,又起了三分兴致,遂伸伸懒腰打算也去凑个热闹。
门扉一开,遥望日光,已是申时。
庭院外的十方崖边,魔少端了把桐木古琴,随手撩拨几缕琴弦,皆成妙音。
琴音风雅清绝,惹的先始围观者的议论纷纷,也全没了音。
我一路嘿嘿嘿的借过众人,绕到正前,魔少着一袭金丝线绣焰的玄色锦衣,风姿格外英桀。
见着我来,眼角微微勾笑,指下滑出一抹跃动音律。
却不晓得他何来如此兴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奏上这一曲。
而我思想中,未留意人群见又挤进一个身影,恰立在我旁侧,立了少顷,忽冷冷道了一句:“师父让你同我下山做事,你却在这里弹琴玩乐——”
正是阮菱。
我转头瞧了她一眼,因是个十分紧凑的装扮,背着剑,想来她口中东莱吩咐的,还是件十分棘手的事。
但魔少不急不缓,也未抬眼看她,琴音还在流淌,一边闲适的:“时辰尚早,师姐不如听听我这曲子,弹的如何?”
魔少一语既出,众人皆满目期待的望向阮菱,总归他二人的流言蜚语不是少数,大家都十分乐见虚上有这等趣事来聊解清闷。
阮菱哼笑道:“这般技艺竟也拿来炫耀,当真是矜傲的很。”
她摆出一副看不上眼,然则群众眼中雪亮,那话中的酸味闻得十分可劲儿,于是兴致更浓,齐刷刷都将目光转去魔少,悠哉乐哉的等着他如何接话。
我也颇憧憬的,看向魔少。
魔少仍是没有抬眼,拨弦的手指亦未作停留,默了半晌,轻问道:“师姐的琴艺倒是更好?”
魔少说出这样的话,我怔了一怔,瞧着阮菱,也有一怔。
初时我与她遇着东莱,她看不上东莱那帮弟子的术法,东莱用的也是这般句式口气,来同她做个讨教。
显见此刻,她同我一样,忆起那时场景,有了那一怔。
却不似当年,怔完淡漠的:“没有——”似要转身,侧脸垂目默了默,道:“你若现在不与我同去,便酉时与我在山下会合罢。”
言罢已甩袖走出几步,但毫无预兆的,步子一滞,身子向前倾了两倾,方才立正。
然后听得魔少轻飘飘的:“曲子未完,师姐何必着急要走?”
抬头瞧了瞧阮菱左右无法动弹的身影,继续低眉抚琴:“自然师姐若解的了这禁行咒,当随意先行。”
众人一幅瞠目结舌,阮菱眼内已红彤彤一片血色。
我以为此番魔少有些过头,行了几步,至他面前,低头到他耳畔,呵呵道:“好多人看着呢,你不要让她下不了台嘛,好歹是同门,禁行咒什么的,就算了罢。”
他侧头向我:“难得我有这个兴致,请她听我弹首曲子,也不行?”
我低声道:“不是不行,可她一心念着东莱吩咐过的事,当然现下是不大能欣赏你的琴声了。”
他却冷笑:“东莱的话是话,我的话,她便做耳旁风了么?”又道:“她倒是何时,给过我颜面?”
我愣了愣,直起身子,诧道:“你怎么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碰了一碰他的衣袖,再压低声音:“就算是有什么事不大顺心,但也不至在今日这般场合下拿她撒气。”
他笑出来:“宛宛,我的禁言术也使得很好,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蓦地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
而他勾着唇角,目光桀骜不恭,指下流淌的琴音里忽泻出一弧紫光,将阮菱吸附至七弦琴前,正正面对着他。
我一时心惊,没反应他手下又是一挥,绕出一道透明光障将我与众人都隔在障外。
大家方有些手忙脚乱,因此时围观的多半虚外子弟,东莱与留云晨间去南峰又至今未归,虽晓得现下算是个内讧,但讧到此种程度,即便再有一颗看热闹的心,也全数让拔凉拔凉的后怕给浇透了。
而我一边想遁了去寻东莱,一边又怕魔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大理智的事来,两厢纠结背上竟湿了一片。
但见我等在障外急的如热锅上的虫蚁,阮菱却已分外冷静,只眉眼复又森凉,奚笑瞧着魔少:“从前你就这般欺人,如今依旧没甚么长进——”冷冷哼了一声:“但今日众目睽睽,你却能奈我如何。”
魔少戛然止住琴音,抬头看她,眸眼深如石墨,蕴着些戏谑:“办法有很多,就是不知道,你要选哪个?”
她一幅铁骨铮铮:“无非是因着那日玄法大会我逼你太甚,竟这般记恨,我既是在你手中,便随你处置。”
他偏着头,做出一幅惊诧:“哦?”又笑了笑:“想来近日被那件事牵扰的不止是我,原是小阮你也一直放不下。”
再道:“可你也说是你逼人太甚,若如此,我记恨你,也应当得。”
她冷笑:“是啊——”凉凉看着他的眼睛,面容一瞬如水镜平淡,道:“那你还等什么呢——”
他笑意渐敛,缓缓站起,行到她面前,抬手去抚她的鬓发,被她别过,复又再抚一次,她没有料到,细长鬓发被他轻轻撩至肩处,顺着肩胛滑去背后。
他默默打量她的眼角眉间,沉静问她:“小阮,我其实很想问一问,到底在你心上,将我当做什么——”
瞧着她似有启唇,又接道:“但我又不想知道,你是如何看我,我情愿——一件事情没有结果,那么我总归,是在这过程里的。
那些话,你不要对我说,你说了,我就不想再陪着你了——”
她眼光闪烁,似有些讶异,也有不解,原本清凉的面上亦现出些莫可奈何的模样,但欲言又止,教人看了却有几分伤情。
而魔少终笑出来:“小阮,你本不该那样想我,我怎会恨你——我若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俯身凑近她的面上,十分专注的将她看了看,长睫覆上眼,缓缓靠上去。
然这紧要关头仍没忘了抬手挥向众人一道白芒,教我们一干正瞧得兴起的看客眼巴巴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