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历元年冬至,白烑依祖制率领众臣去城外的祭坛合祀天地,庄萦身为一国王后,本应随行,奈何却有了两个月的身子,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且她的反应又极重,为免途中颠簸,伤及己身与腹中龙子,白烑许她在宫中留侯。
白烑讲到这一段,我很有些纳闷,当初在庄萦的记忆里,我并没有看到她怀有龙裔,仿佛事不关己。一个人的记忆虽然有限,但能够记住的东西还是很多,遑论是一个女人初次怀子?克林顿没有食到庄萦的这段记忆,可能因为它有些忌口,就像有人不吃葱姜,有人不吃生蒜,克林顿大概是对孕妇的记忆不太有感,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白烑带领百官拜过神明,献上祭品,于一阵祭祀乐曲声中端看祭品焚烧,已是到了尾声,就要准备起驾回宫。
只是谁也未曾料想到,滚滚腾烧的火焰中,忽然旋出一朵艳极无方的奇花来,那是一蒂双花。烈火烧出的金色花叶有一个春盘大小,回风舞动,缭绕拂姿中渐渐升至空中,花叶处洒落点点金光,溶成一粒粒金沙,铺在地面。祭台之上一时金光灿灿。
白烑他们眼看着这株火焰烧就的双生花在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盘旋片刻,而后火苗忽的一闪,像一道玺印兀然印在了神主牌上,攒成一朵拇指大小的金花,仿佛牌上天生镌刻一般,花瓣窈娆媚态,惟妙惟肖。
众人大惊,白烑亦是紧敛双眉,这样的天之异象,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是为何。
国师适时上前,在白烑的耳边轻语数句,白烑的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面上已没有半点颜色,待到国师堪堪从旁退下,他盯着金花看了许久,才沉声肃正的下令:“凡今日观此一幕者,泄露半字的,诛九族,杀无赦。”
两个月后,庄萦已过了孕期反应最大的时候,开始变得比较能吃,身子也渐渐有了些福相。除夕之日,王宫举行国宴,原本应该赴宴的她,因着前一日吃坏了肚子,又一次在个正儿八经的场合缺了席。
庄萦缺了席,这场宴会却办的空前隆盛,隆盛到不过两个时辰的光景,她就听见惶惶来报的婢女,说是白烑看上了献艺的舞姬,已经将其充入**,打算夜里就给宠幸了。
这样的消息,对怀有身子的庄萦来说,是致命的,可她怎么会信,趾高气扬的裹着白烑下令为她专门定制的华服赶到紫垣宫,见到的却是,白烑同一袭碧色薄纱覆身的程泫钰床笫之间逗乐,彼时白烑的一只手正正挑开程泫钰腰间的缎带。
这样的画面,不过是白烑做给庄萦看的。他的演技一向高明,倘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凭的这等演技,也定能捧个海内外顶级戏子殊荣卡斯奥最佳男主角什么的。所以虽是违心,功夫却做得滴水不漏,简简单单就骗过了一屋子的人,骗过庄萦。
但我晓得,白烑演的这出戏,看上去无心,实则却真正受着剜心之痛。
那日在祭天大礼上,国师告诉白烑,双生花开,有女自来,大宣许是要迎着另外一位女主人了。
依照国师的说辞,这世上有一种花,名作双生花,一蒂两花,亲密无间,彼此依赖而活,却各自绽放。一生相爱,也不过是在凋零那一瞬,才见到对方真容。本是个传说,传说中花朵若是寻常凋谢,也不足为其,奈何白烑见到的这一株,是东荒极野处天地蕴出的一株奇花,转世成人,化作两个相生相克的女子,降落到了凡间。
国师有心幻出的那一幕障眼景象,不过是受庄洺之托,将庄萦与程泫钰靠上了这双生花一说。
自然,程泫钰和庄萦,就是国师口中那两个转世为人的双生女子。
国师当日的话,白烑只是将信将疑,直到见了国宴上献舞的程泫钰。举步轻盈,眼波流水,一颦一笑中都与庄萦是个两厢迥异的风格,却分明在她茶色的瞳仁里,看到了庄萦晏晏傲娇的笑,看见了程泫钰旋身下腰,凝和宫里的庄萦莫名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他的身子凛然一震,自灵台到足下有如雷击,国师那句话的后一半段,似魔咒一般在他耳边萦绕:“双生花开,有女自来,愿作身受,若存若亡。”
愿作身受,若存若亡,国师的话再明白不过,程泫钰的五感生死,庄萦感同身受。
国师说,上一世作为花朵的二人,本该相亲相爱,却因着化作庄萦的那朵,灵气过重,便连着化作程泫钰那朵花的养分和精华一同吸走,她自己开的冷艳高绝,却令的程泫钰萎靡不振,零零落魄,待到二者转世成人,程泫钰便循着那前仇来了。
国师的前尘镜里幻出一幕又一幕程泫钰与庄萦的前生,她们二人相互争斗又彼此相依,他白烑非得将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像姑奶奶一样捧至天上,让她开开心心抢走庄萦最心爱的东西,才不至于她一怒之下,与庄萦来个同归于尽。
不过是个把时辰的时间,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在脑中串了一遍,信还是不信?终究关护庄萦的那颗心胜了,便是咬着牙演出那一幕,伤透庄萦,也正好验证了女子有孕期间,男子多半出轨的谶言,于是说服力更强。只不过未曾想到的是,庄萦抗打击能力一向很强,却在那一次,回宫后就滑了胎,流掉了他们那还没出世的,才将四个月大的孩儿。
庄萦一病不起,在榻上缠绵几月,终日不语,两眼似一汪死水,醒着的时候就怔怔看着上空,睡着的时候就时时淌些眼泪,偶尔还会呕上一两口血,已是半死不活的形容。他忍着剧痛,不去看她,再派眼线日日在凝和宫里趁着没人的时候在她耳边讲一些他与程泫钰的风流韵事。既是孩子的性命已经不能挽回,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庄萦归去,他原本也是为了她不至于枉死才选择妥协。好在庄萦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终于用那些流言蜚语,激起她的生存意志,慢慢康健起来。
庄萦下地那一日,便是我在她记忆里看到的那一幕。她穿着明黄凤袍,执剑去琼华宫里为她自己,也为她的孩儿,讨个说法,却不过是将自己伤的更深。
至此,我大概能够明白,何以庄萦的记忆里没有她怀孕又小产那一段。那段记忆太痛苦,即便是在当时,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经受的,于是她选择性的将它们忘记。我听说过一个人若是承受伤痛的能力有限,大脑便会自动将那些入骨的痛苦剔除,庄萦大抵就是这样。
从前我总觉得庄萦对感情是一根筋,其实白烑何尝又不是?可叹他一个凡人,终究无法与那颇有些道行的国师抗衡,便深深陷入这个局里,以为再伤再痛,只要保住庄萦一条命便可,来日方长,他许是能找到克制程泫钰的法子。
其实他私下里没少去寻民间方士,只因还对国师抱有考量态度,便只是暗自下令,待到稍稍有些眉目的时候,令国师察觉,这就有了程泫钰为什么忽然奇疾侵袭,兀然猝死一说了。
庄洺原本与国师的打算是,操纵程泫钰引诱白烑立下圣旨,禅位让贤,留着白烑一条命,也算是对得起他长姐,终归还有个依靠。可白烑寻到些眉目,起了疑心,庄洺就只能将计就计,干脆告诉他只要献出他的心,钰妃便能复活,他长姐庄萦也不会因着钰妃死而死,待到白烑死后,他再重拟一份假诏登基,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打算,已是万无一失,这事件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葵苍,都不曾想到的是,庄萦竟请得动东莱,可笑正是东莱的出现,才引出了所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