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有些悻悻然。
前日在街市上买的一只雪兔第二天便翻了白眼,昨日同棠穗去戏园子里听戏接连几次被滚茶烫了手,就是今早东莱送到我房里的一盆水仙开了没半个时辰也开败了,而我的右眼皮现下又跳的十分厉害,我琢磨着,该是要去庙里拜一拜的罢?
但是鬼宗千百年来,好像不大兴这个,我身为一宗千金,本该以身作则给大家树立个好榜样起带头作用,若执意为之,恐怕会影响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而且万一被别的门派知晓,还会连累的鬼宗在整个大宣的邪派中间成为笑柄,于是再三考量后,决定放弃。
然后午时一过,眼皮跳的更甚,明明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天气也十分凉爽,身子却莫名冒了一茬的冷汗。
我仔细想了想,我近来没做什么亏心事啊,这个反应是为何?
直到房门被人扣了扣。
从床上翻起来,跑去开门,房门咯吱露出一条缝,我便就傻了。
这两百多年,从我最后一次离开东莱虚,见她的那一面,也不过是在我复生后的满月宴上。可那时我年纪小,视力还没有发育完全,看什么都是模糊影像,见着她的时候,虽晓得是她,晓得她倒入东莱的怀里,却不能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模样。
修仙之人,相由心生,她今年两百三十九岁,照理看上去应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但不知道有没有比从前更好看些。
传闻她不仅是东莱虚一等一的美人,也是我大宣王朝里一等一的美人,我本不晓得她如今美到一个什么程度。
东莱虚每年亥月十五,幽然绽放一次的桑昙花,盈盈白色花盏更可让当时天上清凌的皎月失色,质傲清霜、香含秋露,是百花中品质最高洁形貌最傲世的一株奇花。大宣的才子若将哪个美人比作它,于那美人来说便是莫大的殊荣,今次见着我面前的她,忆及桑昙花,却觉再美的花,也赶不上她那十分有一。
只是眉目间的神情依然淡漠如一池深僻的渊水。
这是我曾经相依为命的人,与之东莱最相配的那个女子,我的姐姐,阮菱。
而见面这样突然,我不晓得说什么。
僵着的一条门缝被她用手轻轻打开,眸眼中有一瞬惊异的光芒,白裙黑发的模样更比当年清绝素雅,玉瓷般的脸上依旧是粉黛未施,看着我怔了怔,有些颤抖的声音飘出来:“阮——阮?”
但这不是一场亲人久别重逢的相认会,不管她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我都应该保持着一贯的清醒从容。于是笑了笑:“我不叫阮阮,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再是一怔,却顷刻换了副自嘲样子:“是,是,我总是不大管的住自己。”
我猛的有些黯然。
其实有过贪心,这么多年没见,不管在她眼里,我是不是她的妹妹,我都想再以妹妹的身份同她坐下来说一说体己的话。她与我虽不是亲生,可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姐姐像她一样对自己的妹妹那么好。
我沉默了一瞬。沉默的当间,一个熟稔声音悠然自一侧响起:“这是东莱最渥宠的女弟子阮菱,宛宛,你认识一下——”
嗯,葵苍也来了。
不得不说,葵苍这个场圆的十分的高妙,既是缓解了我与阮菱之间的尴尬,又顺带介绍了她的身家背景,还能让我因此自然而然的邀请她进屋说上两句多余的话,可谓几全。但葵苍如何非要将东莱也拉出来提一提,我就感到很激恼,于是笑着迎阮菱的同时,再狠狠的剜了他几眼。
葵苍与阮菱结伴来了梅佑郡,让我对如今的这个世风,表示十二万分的不解。
同我想的没什么出入,阮菱到丹水镇来,是为找东莱,但她与葵苍同行,却委实是个赶巧。所谓大宣的领空就那么大,通向丹水镇的路线就只那一条,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完一次再一次,大家就干脆一起了。
但虽是十分想同阮菱坐下来说一说话,但真正坐下来,仿佛又隔去那许多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好。本想问问她这些年还过的好不好,在虚上修真的日子可是很寂寞?没有我下厨房去给她烧一手她喜欢吃的菜,她如今可还吃的习惯么?但这样一来又显得我太唐突,转念再一想,其实问了也是白问,有东莱陪着她,东莱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会不好,又怎么会闷?
于是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葵苍腰上挂着的那只锦兜里,十分好奇的瞅着那只锦兜,问道:“你不是不大喜欢给身上挂大件的东西么,这是什么?”
他淡然将锦兜从腰上解下来放在桌子上,淡然道:“你自己看。”
我吭哧吭哧几下扒开锦兜,看着里面的东西,愣了愣,才道:“咦?寒玉瓶不是只有一只么,你这个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嘴角抽了抽,凌然望了我一眼:“不是你说忘到招瑶郡了,托我给你捎带过来的?”
我张大嘴巴茫然的摇了摇头。
还没摇停,他又自顾的:“不是你,那就是东莱了——”顿了顿:“那你这几日吃的血——?”
我这几日吃的血,每日戌时就有专门的人送来,这个专门的人,我一直以为是鬼宗弟子。于是轻飘飘的:“啊,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办事很牢靠,每日送血都送的很守时。”
他右手的手腕搭在桌角上,食指与中指并起来在茶盏上轻轻敲击,敲了敲,眉头蹙起来对着我:“瓶子是今早才收到消息给你顺道取来的,之前我一直都以为你随身带着它,所以派人给你日日供着生血的,并不是我。”
我没反应过来,脱口说道:“不是你,那是谁?”
他耸耸肩膀,靠在椅背上,抱起胸一声不吭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一身鸡皮疙瘩。
扯了扯袖子,嘿嘿笑了笑:“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搞得给我供血的人,好像是东莱,东莱哪种人,怎么可能杀人呢——”
觉得力证不足,又朝着阮菱干干笑道:“阮姑娘说是不是啊,你师父他才不是这样的人呢,不是不是,哈哈哈哈——”
但他二人并不理我,却齐刷刷的朝我背后看去。将将才抹了抹额上凛然冒出的冷汗,就听到一个沉稳声音自我背后响起:“不是什么?”
哆嗦着转过身,东莱一袭青衫,温蔼看着我,我一时语塞,咽了一口唾沫又转了个身坐回去了。
东莱在我旁侧抽出一把凳子径自坐下。
阮菱本一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此番却些微笑了笑,轻声道了句:“师父。”
东莱缓缓颔了颔首,十分温和的应了一声。
然后四个人一瞬全部陷入了沉默。
我沉默,是因着今日围在这个圆桌旁的人,有两个我其实并不大想与他们产生太多干系;琢磨着葵苍沉默,是因为他对外向来寡言。而剩下的那两位,我猜想,些许日子没见,各自都在心里念着,有许多话说,却顾及外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罢。
我一拍桌子,站起来拉着葵苍,打算给他二人留些空间。
人还没走成,东莱却清清淡淡一句:“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朝他笑道:“阮姑娘千山万水来寻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同你说,我和哥哥毕竟与你们门派有别,还是避嫌的好。”
他方执起在空中的茶盏一顿,侧头清凌朝我看了看,复又低下去,将茶盏在手中漾了漾,缓缓道:“即便是这样,但这里,不是宛宛你的房间么?”
我一愣。
愣了半晌,方才挂在脸上的笑,却有些不大自然了。
从最一开始,在阮菱和东莱面前,我就很自觉。但回回都自觉,次数多了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有他们在的地方,我绝对有多远闪多远。今次却幡然悟出,我这么做,其实跟自觉、抑或跟习惯,是完全搭不着边子的,我不过是自卑罢了。
是,在他们面前,我很自卑。
不会因为我死过一次,不会因为我再世为人,对东莱到现在其实也没半分念想,就失掉一分一毫。
这种自卑,就像是天生带来的,已经深入骨血,根本无法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