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我听说你在做社会救济,帮助陷入火坑的原住民女子,真是了不起!我告诉自己,再不来拜望师父,就不是洪义雄了!”
他表示要长期护持海光寺的志业,但有附加条件。
“我希望钱花在我们台湾,别像慈济功德会那样,跑去大陆救灾。”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附和他:“对呀,慈济有钱应该先救台湾才对嘛!”
承依却不这么看。她以为宗教应该超越政治,哪里有急难就去哪里,体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祖大愿。
“慈济有国际赈灾的经验。你想,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要救,同是炎黄子孙的大陆同胞怎好袖手旁观呢?我们海光寺是家小业小,有心无力,否则也会效法慈济那样,走出台湾去办救济事业。”
洪义雄听了,脸上满是敬佩的神情。
“师父说得好,我们种福田也要种到大陆去……对了,也去和中共‘统战’一番嘛!”
我不懂“统战”的意思,猜想是对等待遇吧,当下也乐得赞同。
承依问客人:“你难得回海光寺,在这儿住几天好吗?”
洪义雄说他要去台北谈生意,但可以留下来用午斋。
“你走了十年,海光寺变化不小呢。对了,你当年种的两棵台湾栾树,夏秋一片花海,我陪你去看看。”
“感谢上人,我正想各处参观一下。”
承依就亲自陪着客人去参观。
我在海光寺住了半个月,美心才来接我。她说,叫清海法师的越南师父来台湾了,在台北的观音讲堂办活动,她特地来接妈妈去参加。
“妈,算你有口福,师父今天要亲自烧素菜给我们吃耶!”
听说这位师父生得美若天仙,三岁就吃素了,素食手艺好,我也很想见识。
观音讲堂在台北市东区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正值黄昏时刻,室内灯火辉煌。讲堂布置很简单,墙上挂了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像,像前一张讲台,上置一具麦克风。再来是廿多排椅子,快坐满了信徒,中青年居多,男女各半。
来以前就听承依说了,这是一门“新兴宗教”,比较投合年轻人求新求炫的爱好,果然如此。我们聚会时,一向是女多于男,而佛教道场则是中老年妇女的天下,气氛就是不一样。
我正想坐上最后一排,却见一位女士走过来招呼美心。
“美心,你带妈妈来了?伯母好!”
她叫张佳月,要我们先参观他们师父设计的“天衣”。
我这才注意到,地下室两旁有玻璃柜,里面陈列着男女服装。
我以为“天衣”指的是僧服,没想到是普通服装,其中女服变化多些,有长礼服、套装和休闲装。
佳月问我们的意见:“设计不错吧?”
美心勉强说:“简单大方。”
“这些当然不是给大明星设计的啰!”佳月说,“上人关心我们的日常生活,真是无微不至,她教我们怎么穿衣服,怎么打扮……”
我有些惊讶:“清海法师学过裁缝吗?”
“没有,但是师父手很巧,想做什么就能做出什么,真的!”
美心也向我解释:“师父的意思是,学佛追求的是真善美,生活首先要过得好;自己先要感觉美好,才能表现美好。”
佳月很高兴:“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女为悦己者容’,讲的应该是:女人打扮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哇!见解果然不同。美心更是全听进去了。她最讲究梳妆打扮,早上没化妆还不肯出房门一步呢。
正说着话,忽见几个青年不知从哪里抬出三张乒乓球桌,接龙似的在座位后方拼成一张长桌。接着几个姑娘接力赛似的端上菜,须臾桌上摆满了二十多道菜,顿时香味四溢。
我浏览了一遍,原来是中西合璧的菜式。常见的素菜外,还有洋芋色拉、通心粉和烤面包,以及各种水果。特点是颜色搭配鲜艳,多凉拌少热炒,作料也简单,相信吃起来口味也不重。
“妈,这些菜不错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女儿,耳边已响起“师父来了”,跟着呼声四起,人潮也涌向门口。
几个女子簇拥着一位中年妇人进门来了。这人想必就是清海法师,只是打扮得漂亮又养眼,完全出乎我老婆子的想象。
她穿一身低胸的雪白袍服,头戴一顶尺把长、上尖下圆如蛋卷冰淇淋的白筒帽,帽尖披的白绸巾直垂到背后,帽尖和帽檐都缀以珍珠和红蓝宝石。低领露出的粉颈缠绕了好几圈珍珠项链,更有两串珍珠耳环直挂到肩上,走动时跟着摇晃。脸上涂脂抹粉,唇膏特别鲜艳,一双眼睛最是晶亮有神了,显得很美丽也很威严。
她边走边向两旁的徒众合十问讯:“大家好!半年不见了,真想念你们啊!”
弟子们呼声雷动:“上人好!我们想念您!”
有人要在狭窄的甬道上叩头跪拜,刚喊声“顶礼”,她立即回以“免礼”,似乎不在乎这些规矩。
她直直走到餐桌前,然后双手平伸,手腕露出白玉镯子。接着她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身。
“注意到师父的新衣和新帽吗?喜不喜欢?”
又是一阵雷鸣:“喜欢!”
“谁是第一次来观音堂结缘的?”
我在美心的推动下,迟疑地抬起了右手。一共有五六个是新来的。
她环视我们一眼,接着嫣然一笑说:“我为你们穿了新衣。”
美心大声地替我说了:“感谢师父!”
清海笑得很开心很甜美。她扬手指一指两旁的玻璃柜。
“我设计了一系列的衣服,欢迎大家踊跃订购,让我们共同为台北的道场募款,好吗?”
众人齐声叫好。佳月接着宣布,要买的会后找她登记。
“我给大家做了几道菜,希望合你们的口味。”
清海说着,扬手招呼大家:“趁热吧,素食也是热的好吃喔!”
排队取菜时,我低声告诉美心:“师父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美心的眼睛骨碌一转:“我知道了,妈妈以前说过……《埃及艳后》?”
可不,我年轻时只看过这部电影,印象太深刻了。
“妈!”女儿悄声抗议了,“你怎么不换个想法,譬如观音菩萨的现代版?”
唔,那样想当然也可以,只要不是模特儿就好。
“出家人应该穿得朴素些……”
女儿懂得我的意思,悄声解释说:“师父原先在台北剃度出家,也现比丘尼相。她后来自立门派了,才留发并穿戴华贵起来。她的理由是,上界菩萨原本就是庄严华丽,她只是将天堂的华丽形象为我们展现一番罢了。”
我望女儿一眼,不作声了。她是走到哪里都爱打扮得漂漂亮亮,难怪找的也是一个穿金戴银的出家人,果然臭味相投。
我刚挨到餐桌前,清海走过来招呼。美心介绍我们认识。
清海亲切地说:“听说你信白莲道,没关系,我欢迎所有的宗教。我会让你们更加信仰自己的宗教,教你们找到自己的上帝,懂吗?”
她边说边从一盆五颜六色的炒饭里,舀了一勺放进我的盘里。
“杜妈妈一定要试试我的什锦拌饭……不是‘炒饭’喔!是把炒好的作料拌匀了,懂吗?”
她把我们当孩子来说教了,好在嗓音圆润甜美,听多了如同催眠的妈妈经,倒也不觉逆耳。
要说素食手艺,这道饭看来就色香味俱全,有滚圆如珠的米粒,红、绿和黄色甜椒丁,青豆、花生仁、胡萝卜粒……“什锦”是只多不少。我以为只有我们白莲道懂得用美好的素食招徕信徒,谁知清海手段更高,还亲自下厨呢!
“我们吃素,不但戒杀生,也有益健康。高脂肪和高蛋白是现代人的最大杀手,懂吗?”
说着她舀了一勺饭到美心盘里。美心抬头称谢,忽然镁光灯一闪,这一幕被摄入镜头去了。
美心和我荣幸被邀去和她同桌用餐。她看美心吃得很少,便关切地问说:“杜小姐吃这么少,怕胖吗?”
说话一针见血,让美心想赖也赖不了。
“心情好了,工作顺利,吃多也不胖,”清海说,“心情抑郁或工作压力大,潜意识里要逃避压力,反而吃得过多,那更容易发胖,懂吗?”
我很高兴有人代我管教美心,赶紧大声唱和:“师父说得对极了!”
美心每次失恋,总是把自己吃得像头小母牛,然后再虐待自己的肠胃来节食,看得我心疼。以前怎么劝她也不听,现在可有人管教她了。
美心恭敬地说:“师父,为了健康,我要努力吃素。”
我对座旁的张佳月说:“你们师父真有学问,懂得心理学耶!”
“师父留学过英国和法国,她懂六国语言呢!”
那是大学问了,单凭这一点我就很佩服。
清海继续对美心说教:“只要不虐待自己的身体,不破坏环境,我们活一百多岁是很容易的事。”
她说上帝给人类的肉体很耐用,是我们用焦虑和过度工作破坏了它,用酒和麻药毒害它,又把环境破坏了,空气污染,水也充满了化学药物,加上权谋、战争,结果人类多死于非命。她号召大家回归自然和简朴的生活。
我悄悄问张佳月:“你们怎么体现自然和简朴的生活?”
她说:“我们修行的地方都找没开垦的荒山,就地取材,因陋就简,譬如山洞里顶多浇点水泥,上面铺稻草和席子,就这么简单。大聚会时师父宁可搭帐篷,走时打扫得很干净,不留一点纸屑什么的。像台北这个聚会所,算是最奢侈的了。”
埔里的寺庙愈盖愈大,而清海仍在搭帐篷传道,那是够朴素了。
这时我听到清海对美心说:“关键是人的修行,你看牛和马吃了一辈子的草,够素了,但是成得了佛吗?”
美心表示:“我有心学佛,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你要修金莲法门,”清海说,“八万四千法门中,只有它是最方便的,可以一次顿悟。玄奘大师到印度求经时也学过这个法门。我今晚可以给你‘印心’。”
她这晚开示的主题就锁定了金莲法门。据说人具有一种自然的振动力,一种权力,修炼时可以和它沟通,“观看”到光并听到“声音”如天籁或海潮;这声光是人的本性,或称佛或称道,说上帝也可以。这种经验可以消除业孽,等于进入另外一个境界,是无上美好的体验。
“要印心的,请轮流进来。”
听完她的开示,许多人纷纷起立。清海即隐入角门内,信徒排队等候在密室外,一个出来了另一个才能进去。
“妈,我决定去印心,从此皈依师父了。”
我点头赞同,只是不放心地悄声问她:“到里面做什么?”
“听说是师父当面传秘咒,听了即刻开悟。”
我有些存疑,却宁愿清海具有这种神力。美心这几年迷于灵修,全省走透透地寻找高人,难得推崇这位师父,若有办法叫她定下心来,倒也是好事。
当美心进去时,张佳月问我:“杜妈妈要不要也让师父传你心印?传心后你只要每天修金莲法门、打坐和持五戒就行了。”
我摇摇头:“我是白莲道信徒。”
她继续传教。我默默听着,心里很笃定,等着瞧美心的变化再说。
印心结束时,忽然人头晃动,原来出现一位身着黄袍斜披褐色袈裟的青年僧人。他像一团红光,红脸红手,正合十向大家问讯。我猜想是印度人,只有那里的阳光才会把人晒成红萝卜似的。
须臾,清海出来给大家介绍,说他叫吉赞,一位瑜伽行者,他的“古鲁”,即上师,曾指导过清海修行。
“吉赞在喜马拉雅山修行十五年了,是阿南达萨修行会派驻日本的行者。他来过台湾一次了,欢迎他再来!”
在清海带头下,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好,谢谢你们!”
他的中国话很生涩,但是笑容很灿烂,整齐的白牙衬得肤色红得发亮。
美心有些好奇:“难道他从小出家不成?他看来不过三十岁吧。”
张佳月说:“我知道吉赞,他四十五岁了。”
“天呀!”美心低声惊叫起来,“他修什么功,这么驻颜有术?”
“打坐嘛。”
美心不信:“就这么简单?”
“我参加过他们的共修会,先是跳舞、打坐,然后大家分享素菜,就这样而已。”
“太好了!”
美心不知有多羡慕,散会时竟把老妈丢在一旁,自己跑上前去请师父介绍,然后和吉赞连说带比画地谈了一阵。
那晚回家时,她兴奋地告诉我:“世界的智慧来自东方,但是东方的奥秘全在喜马拉雅山!”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眼睛闪闪发亮,分明也想练瑜伽了。
我说:“瑜伽是一种柔软体操吧?”
女儿笑我孤陋寡闻:“岂止是体操,正宗的气功哪!人家吉赞练出了心灵感应,就是一种神通……他的上师更厉害了,十几天不吃饭也没事,还是千眼通呢!”
听说印度很穷,想必这样才需要练这种耐饥的功夫。千眼通大概就是我们从小听的千里眼了。尽管我不大相信这些事,但是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还是少说为妙。我希望女儿专心一门就好,贪多嚼不烂。
“你师父刚传了你心印,感觉怎么样?”
她有些遗憾:“我一定是修养不够,没啥感觉哪!其实,我也不知道‘顿悟’该有什么感觉。”
可惜我一生还没“悟”过,因而也不能传她什么经验。
美心却久旱逢甘霖似的,次日一早就打电话和人谈瑜伽,也到书店找瑜伽书籍,我和孙子全被她冷落在一边。住了两天,我就回埔里去了。
一个月后,美心突然来电话,说她想去喜马拉雅山修行。
我大吃一惊:“你跟谁去修行?”
“吉赞呀!”她口气兴奋无比,“他现在东京,但是下个月要回印度去,我想跟他去拜访他的古鲁。”
这个任性的女儿呀!我一时急得不知从何劝导起。
“你一个单身女人,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她却在电话里咯咯笑起来:“没那么严重嘛!现在的喜马拉雅山不是蛮荒之地了,好多欧美的学者在那里修行呢。对了,清海师父也在喜马拉雅山修行过几个月,很有启发耶!”
“她是出家人……”
“安啦,妈,我又不是要出家!”
我赶紧抬出承依来:“你姐姐师父会怎么说呀?”
“姐姐师父不会反对的,”她很有把握似的,“阳光大道和独木桥,随人选择自己的修行道路嘛!”
我又提起外孙:“阿弟那么小,你怎么丢得下手呀?”
这下她才缓下口气来。
“妈,我正要找你商量,阿弟能不能寄放在你这里?一两个月就好。”
我待要拒绝,她已在电话那一头展开软磨功了。
“妈,不会有事啦!阿弟在你那里是最理想不过,他可以念你们的论语班,早点接受语文教育,多好!台北还找不到这种书念呢!”
怎么说呢?我只有这么个外孙,有机会带在身边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再说,女儿的事,老妈不管谁管呢?
月底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门口缝纽扣,美心带儿子回来了。
看到美心,我连忙扶住眼镜,免得它跌落下来。
酷爱打扮的人几时变得这么朴素呀!一头蓬松的卷发剪去大半,如今只剩齐耳短了;脸上洗尽脂粉,眉毛口唇都还我本色;格子衬衫和蓝布长裤,脚上白色休闲鞋,整个是一副上山健行的装扮。不化妆的中年女人自有一份端庄和文静,现在她还显得活泼精神,这个美心真的从心里美起,也不枉她父亲当年取名的用意了。
“我这身学道的打扮,怎么样?”
她放开儿子,双手平展地在我眼前转了个圆圈,然后问我。
“水当当喔!”
我说着不禁揉起老花眼来。好久不见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对梳刘海的小姐妹,背着书包牵着手,又笑又跳的欢乐情景。
“心灵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啊!”
我的赞美也表达了我内心的喜悦和祝福。尚未出门就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番喜马拉雅山的修行之旅,想必福报不小。
“记住了,台湾有老的和小的倚门等待,你要早早回来呀!”
这是她出门时,我仅有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