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美心带着妈妈和儿子从埔里回台北。阿弟得到妈妈许可,和邻居小朋友去对街玩电动游戏,不料穿越马路时,双双被汽车撞伤,送到医院时却唯独阿弟没了气息。
儿子的猝死,对美心犹如行船遇到九级浪,所有的憧憬和美梦一股脑儿葬身海底了。所幸有老妈在一旁招架,海光寺派了两位比丘尼下山,为孩子念经超度,葬礼办得简单又庄严。如今骨灰入塔两天了,美心却还沉湎于哀思的汪洋中,无意上岸,让老人家在一旁只觉痛上加痛。
老妈相信,这都是菩萨的安排,希望美心节哀顺变。
她并非惧怕死亡,美心知道,痛的是儿子不告而别。如此来去匆匆,宛如在她心头刺了一刀,留下难以愈合的创口。任何一件遗物,小到一只木碗,一把汤匙,每觑一眼便牵扯一次伤口,鲜血即汩汩而出,转眼化作潺潺泪水,那悲情是无休无止了。
她还深陷怨恨的漩涡中,不能原谅那个肇祸的司机。他喝了一夜花酒,醉眼蒙眬还敢驾车,分明是杀人不偿命呀!可恨的是,法律落伍,对酒醉驾车没什么重罚规则,无疑是纵容司机草菅人命。儿子养到十一岁不容易呀!在他身上浇灌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希望,谁知说走就走了,连一声预警都没有。
她很不甘心,司机下跪道歉时,她看都不看一眼便拂袖而走。
老妈的悲恸不在女儿之下,这么聪明可爱的孩子,怎能相信他一脚出门就撒手人寰了?按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出殡时连心肝宝贝的最后一眼都不得见,她哭得声音都哑了,几次捶打心胸,恨不能以身相代。
老人哭得两眼红肿发炎,不得不去延医求药。回来见到女儿枯坐沙发上,眼窝深陷,目光如灰,只得勉力劝慰她。
“看开吧,美心,天意不可违,命该如此呀!也怪我们福薄,修行不够,留不住这么好的孩子。”
美心承认自己福薄,但是“修行不够”吗?她感到十分迷惘。
回想这几年求道心切,曾追随过不少名师,要说没有修行,也有苦行的功德吧?和清海师父“印心”后,她曾深入喜马拉雅山,在一个山洞里苦思冥想地坐了两个半月,日食一餐,渴饮泉水,饿得头昏眼花,瘦了十公斤都不止;又跟随尼泊尔的高僧去了印度,沿着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的足迹走了一趟。正是见过北印度的枯竭和贫穷,落后和萧条,她一度对佛教失去信心。前两年遇到一位密宗名师,她又发心修炼,还身体力行,却仍然挫折连连,迄今未曾恢复过信心。
她想,许是我外道修多了,或者误坠魔道,造孽太多而招致天谴,这才报应到我儿子身上来。
不对!她又否定自己的想法。真是天网恢恢的话,该是我遭报应才对呀,孩子无辜,何罪之有?
“美心,这孩子又漂亮又聪明,所以早早被请到极乐世界等我们了。”
老妈继续安慰着,她却似听非听地一脸木然。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了,她也置若罔闻。
两天来,娘儿俩都懒得接电话,只开动录音机。有的不留言,留言的都是吊唁之意,其实听不听都无所谓。
“喂!哪一位?”
老妈有意终止这种状态,赶过来拿起听筒。她听了一阵,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听筒交到女儿手中。
“美心,是我。”
没有报名,但是这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尽管数年暌违,却一听就知道是他。
“原谅我,我知道得太晚了!”
她想问,自己并没差人通知他,他又如何获得儿子的消息呢?然而回念一想,儿子鲜活蹦跳时他都没来探望,如今人都走了,还计较什么呢?
“你知道,今年要选‘省长’,这是四百年来第一次选‘省长’,我要帮忙布局……总之,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来补偿……”
“不必了。”
她悻悻然回了一句。他是官愈做愈大,家庭跟着重要起来,情人和亲生子都得退避一边;也许巴不得娘儿俩整个消失吧。可叹负心人却能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她却独吞苦果,真要怨叹上天不长眼。
“唉,你还在生气……你不知道,我得到噩耗时是多么伤心……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掉眼泪,真的!我给你拨过几次电话,可是只有录音机,也不知你在不在家……美心,我们虽然不见面,可是我经常想念着你们母子啊!”
她没吭声,嘴角却咧出一丝苦笑。要是在以前,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了。“我和家里那一位只是生活在一起,只有和你相处才有爱的感觉。”
她就是为这句话而陶醉、而迷恋,多年来痴痴等待。因为这句话,她安于做个没有嫉妒心的情人。其实是不屑于嫉妒,因为那名正言顺的妻子不过是个空虚的躯壳,真正的爱在她这里呀!
等到孩子降生,那个躯壳却死命地缠住男人,宁愿舍钱留人,叫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孩子在世时,她迷迷糊糊里还残存一线希望,谁知今朝就梦醒无痕了。“色即是空”,难怪姐姐看破红尘,早早剃度出家去。
“美心,你不要悲伤过度才好,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一切都会过去的。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需要钱吗?”
又是钱,姓吴的,你也太缺乏创意啦!
“不需要。”
她怕耳朵被刺痛了,火速掐断了电话。
老妈问她:“他要做什么?”
“送钱。希望他别再打来了。”
他果然没再打来。虽在预料中,却平添了一股落寞惆怅。她干脆去赖在床上,省得妈妈费神安慰她。
不想沾钱,这钱却是响尾蛇飞弹似的咬住不放。次日下楼取报,在信箱里收到一只牛皮纸袋,上写“杜美心女士收”。打开一看,三叠千元大钞并排在封套里。纸袋内外都找不到送件人的姓名和地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绪。
每叠钞票看来有百张上下。她好奇地拿一叠来数数看,果然是十万元。一共三十万……天呀,这不正是儿子的丧葬费用吗?
是他送来的,美心知道。
看来阿弟的后事,包括骨灰塔所在地,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是利用职权,还是通过征信社,从殡仪馆获取数据呢?无论如何,总算他是有心要尽点责任,尚未到麻木不仁地步。这亡羊补牢的一点表示,忽然把美心那上紧发条也似的心,一下子给扭转过来了。几天来连身子都绷得死鱼一条,直到这一刻,她浑身才有一丝儿松绑的感觉。
这钱,她是不想要的。
“你不想要的话,”妈妈建议,“何不捐给海光寺?”
“也好,早上就送去!”
计议定了,美心开始梳洗打扮,并难得地吃下一顿丰盛的早餐。
十点出头,她叫了部出租车,带着妈妈上海光寺。
自从姐姐落发海光寺以来,淡水这条路已走出了感情,从以往的触景生悲,后来转为愉悦温馨,此时此刻就让人心向往之了。离开台北市区好像挣脱一个包袱,一过剑潭车流和市声就显著减轻,难怪耳根清净起来,心情也轻松不少。淡水河在房舍和树木间隙中忽隐忽现,一过关渡沼泽时便豁然开朗。越过红树林,观音山在对岸怡然相望,云淡天青,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蓦然回首,台北市区只是环山脚下的一丛石林,显得相当遥远,甚至无足轻重。
进了山门,美心就见到莲塘边放着两只竹篓,一只里面挤着四只乌龟,另一只装了一打左右的小鸟。一位比丘尼正在打捞莲塘的残叶,另一位留发着僧衣的少女正在一旁扫地。
杜妈妈认得全寺上下,远远就招呼了:“勤耕师父,谁要放生啦?”
“师嬷、师姐好!”住持的大弟子应声站起并合十为礼,“今天给赵家做超度法会,他们买来放生的。”
美心问她:“你家七师父在吗?”
“在,师父她们正在拜《地藏经》。”
勤耕望了望手表,又补充说:“该结束了,师嬷先到西厢奉茶吧。”
她领母女俩走向三川门。
美心回头瞥了一眼留发少女。后者一度抬头望了一眼来客,目光涣散无神,随即畏缩地低下头去了。
美心很好奇:“这是你家师父新收的弟子吗?”
“不是。她叫谢雯雯,住报恩寺那里。”
美心哦了一声,原来是海光寺救助的女子。自从姐姐帮助几个原住民雏妓后,消息传开,现在连汉族的受难女子,诸如婚姻暴力或乱伦的受害者,也纷纷上门求助,听说报恩寺已人满为患。
三人转眼到了西厢。这里是会议和会客两用的大房间,中央摆了一条长方木桌,这时已有一男三女分坐两边,原来法事刚毕,他们正在休息喝茶。
勤耕给大家介绍。同坐的是赵氏夫妇,对面两位是赵先生的姨妈,一称王太太,一称孙小姐。
美心见孙小姐脸容枯槁,目光呆滞,很像刚从病床起身的人,想是为了超度姐姐,勉力而为,一直坐着不发一语。
赵太太眼尖,立刻认出美心的身份,兴奋得喊叫开来。
“有眼不识泰山,这不是影星杜美心小姐吗?我说呢,怎么长得这么像,原来是七师父的妹妹呀!”
一阵寒暄过后,母女俩就坐到孙家姐妹这边。
“请用茶,上人马上就来。”
勤耕斟上了茶才告退。须臾,承依偕弟子勤读来了,两人都身着玄色海青,一派法相庄严。
“妈妈和美心,你们几时来了?”
承依见到家人,惊喜有加,彼此问了安。和赵先生一家招呼后,她带着勤读坐了上手。
“难得美心小姐来了,”赵太太边说边向美心投来求助的眼光,“帮我们美言两句好吗?我们买了乌龟和鸟要放生,师父却要我们退回去哪!”
美心一时摸不着头绪:“放生……不是善举吗?”
原来是,海光寺刚立了终止放生的规矩,正好被赵家人撞上。
承依解释说:“是,放生本来是爱生和慈悲的善举,我们以前都鼓励的。现在莲塘里的乌龟太多了,造成金鱼缺氧难活,连放生的鱼也不易生存。尤其是,放生形式化了便沦为商业行为,效果和目的适得其反哩!”
她举例说,每逢大法会,寺门口就有鱼贩和鸟贩子出现,提供香客放生的动物。为了成就放生美德,这些动物先失去自由,等放到池塘里后,由于生活环境改变,存活率下降,以致放生的美意竟有“送死”之嫌。
杜妈妈同意承依的观点,跟着举流浪狗为例。
“台北街上那么多流浪狗,真是造孽呀!狗养到老了或病了,很多人就以放生为名,往街上一扔,这不是逃避责任,把狗往死里坑害吗?”
美心从来没注意到这类事,一经提醒,不禁认真起来。
“是不该鼓励了,”她说,“赵太太,你不能退回去吗?”
住持却表示:“这样吧,这次我们收下了,不过想借赵居士的金口转告各位大德,小庙取消放生制度了,好吗?”
赵氏夫妇满口应承:“一定,一定!”
这时王太太提出另一个要求:“我姐姐往生半个月了,妹妹一直精神恍惚,想请师父给她‘收惊’一下。”
原来赵妈妈病入膏肓后,儿子和媳妇生意忙碌走不开,都由单身的妹妹照顾陪伴。就在姐姐弥留阶段,大白天时光,忽然楼上有女人跳楼,身体飘过她们家窗口,妹妹一时惊吓过度,以后常呓语和噩梦,自以为不久人世。
赵太太说:“楼上那个女的自杀并没成功,就怕小姨是被找上替身了。”
承依听了,立即郑重向赵先生建议:“你赶快送你姨妈去看病吧!挂精神科,好好诊治一番。”
她接着对孙小姐说:“欢迎你在康复阶段来海光寺住一段日子,和常住们一起共修,我也可以陪你诵读佛经。这样做好吗?”
她稳妥又果决的说法,让大家无可辩驳,病人也点头同意。
美心掏出预先包好的大红封袋,向住持座位的方向推过去。
“这是阿弟给海光寺的香油钱。”
承依微微一笑说:“多谢你护持了。”
赵太太看到封袋鼓囊囊的,忽然对美心说:“杜小姐,你能不能劝劝师父,我们一起张罗募款,把海光寺重新翻修一下?”
她一提议,其他三位客人立即附和,目光也一起投射向美心。
“翻修海光寺?那是大喜事呀!”
美心随口附和着,心里十分纳闷。台湾到处都在盖庙,彼此比多比大,开连锁商店似的,大小城镇都设分院,还扩展到欧美各国去,这种时候姐姐怎么逆向操作,反对人家帮她翻修海光寺呢?
只见承依双手合十,声音轻柔和缓,无限感恩地说:“几位大护法提议扩建海光寺,真是热情感人,就是小庙一时担当不起……”
赵太太当场打岔:“唉,承依法师太谦虚了!以你的学问和修养,在淡水,在整个台北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呀!这个庙虽然富有历史,但是太旧也太小,汽车多来两部就停不下,实在不方便!”
王太太连忙接口说:“马路两旁的地有人愿意捐献了,别说多盖个停车场,就是双线马路也没问题。”
赵先生拍胸担保:“对呀!我们有办法筹到钱,为什么不好好地扩充一下呢?淡水是台湾的历史古城,海光寺地理难得,倚山面水,若能修个北台湾最大的道场,可以媲美高雄的佛光山,到时南北辉映,多棒!”
赵太太跟着不胜憧憬地描述起来:“是呀,以后举行水陆大法会,光是台北县市就能一呼百应,多热闹呀!”
她看师父但笑不答,又进一步游说:“佛光山都有一两百个道场了,海光寺不扩建,人家还以为我们的观音菩萨不灵验,香火不够旺盛呢!”
“正是香火旺,才有像居士这么热心的信徒呀!感恩了!”
承依说着,俯首敛眉并双手合十。抬起头时,目光却是坚定无比。
“我觉得还有许多事比盖庙更有实质意义,”她委婉地举例说明,“像晓云法师,她从来不为自己建道场,但集资创办了华梵大学,嘉惠广大学子,成为佛教兴学的典范。又譬如慈济盖医院,那更是有目共睹的盛事了。”
美心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问:“师父不急于扩建寺庙,难道还有更迫切的项目要办吗?”
“正是。”
承依感激地望了美心一眼,随即向众人展开劝说。
“海光寺很想为妇女救援中心建立一个永远的家。我们帮助过几个被贩卖的雏妓,还有身心遭受创伤的女子,给她们提供中途之家,以佛法为她们疗伤止痛,身心健全后又重新投入社会。现在是,报恩寺场地太小,如果能够翻盖成两层楼房,寺后加建一栋宿舍最好。我以为,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美心和妈妈同时想起偕原住民姑娘逃难的情景,当下大声赞好。
“太好了!值得做,我愿意支持!”
其他人都颔首表示赞同,但热度明显就下降了。
赵太太说:“救助受虐妇女,不是有妇运团体在做吗?”
“对呀,”王太太说,“都让海光寺做,会不会引起……误会?”
承依耐心地解释:“我这是秉承先师的遗训,推动‘人间佛教’的精神,先入世再出世。就是说,我们佛教徒以服务社会来提升佛法的境界,和救贫救苦是一致的。我们提倡‘净化人心’,而救援雏妓和受害少女,就是落实这个口号的具体做法。想想看,以佛法嘉惠那一个个跳出火坑的少女,或常年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幽灵,不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体现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声,也肃然起敬。
赵太太望一眼丈夫,慨然呼应:“我们捐二十万!”
两位姨妈跟进,各认捐了十万元。承依一一合十致谢。
这时勤读提醒师父,午斋好了,于是承依请赵杜两家人去斋堂用餐。
过堂后,赵家四人先告辞了。安排妈妈午休后,承依领了美心到东厢,在住持专用的办公室煮茶话家常。她同情妹妹痛失爱子,着实劝慰了一番。
“每个人有自己的业报,你不要为儿子先走一步而兀自伤心不已。”
“是。修了几年的‘金莲法门’,我总算顿悟了一个道理:人生无常。”
美心想想又接着说:“我现在感到一切打拼都没意义,像梳妆打扮,争奇斗妍,包括爱情和名利……这些都没意思了!姐姐师父,我跟你出家算了!”
“照你的想法,现在的寺庙不都成了逃避现实的场所了?”
承依语带嗔怪,温婉的眼光顿时蒙上一丝寒霜。
美心自己也很惊讶,一时怎的迸出一个遁世的念头来了?其实又很自然,这几年汲汲于求道,寻找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归宿。
她很悲观:“我不出家的话,就无法拭去儿子被撞死的恐怖影像。”
“你为什么不换个方式来升华儿子的生命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