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很无奈:“我早讲过了,她说是因缘不具足。”
老尼不同意:“佛门慈悲,慈悲就是因缘嘛!”
说的也是,次日我就向承依提起这件事。
“捐钱盖庙和供养出家人是最有功德的事,十个人有九个愿意做。你为什么不随缘一点,多收些弟子也好帮你弘法利生嘛!”
我还指出,现在社会富裕到“台湾钱淹脚面”的地步,岛上到处盖起高楼大厦,寺庙不是新建就是翻修,互相比高比大。海光寺的扩建脚步,在全省寺院中,只比得上蜗牛的速度而已。
承依没有否决妈妈的建议,只一味强调说:“弘法利生固然重要,但是宁可重质不重量。”
这一点她倒是做到了。海光寺不过十一名出家众,倒有三名在外面进修,有一位尼师叫勤读的,已读到大学三年级了。剃度虽然严苛,承依却允许带发修行。五十出头的阿珠姐,发心在厨房修行,受命执掌香积和采购,一入厨房,上下都听她调度。阿珠带动了几位女居士,天天定时来协助,海光寺倒也不显人力短绌。
我素知这个女儿的脾气,知道多说也无用,眼前只有鼓励阿姬别灰心。
“佛度有缘人,佛也度有心人,好心一定有好报的。”
阿姬很高兴:“我会听师嬷的话,努力学佛。”
承依留莫娜亚住下来,也希望美心陪我在此住两天。
美心说:“淡水这么近,我回家睡吧。”
承依不勉强,就找了知客尼带我和莫娜亚去安单。
次日早餐后,美心上山来。一年不见慈师父了,母女俩联袂去探望。
“师嬷是稀客呀!大明星也是贵客,快请坐!”
大师父有点客来疯,嘴里招呼着,忙不迭地掏出糖果饼干来招待。
“刚收到信徒供养的冻顶乌龙茶,正好借花献佛哪!”
不顾客人反对,她坚持开封,给大家各沏了一杯茶。
一年不见,我们互相问候了一番。
我也问起寺里仅有的和尚承佐法师:“二师父好吗?”
老尼瞪我一眼:“你没听说吗?他去大陆探亲了!”
美心有些惊讶:“哇,这么快就去大陆了!”
可不,去年十一月才开放大陆探亲,佐师父跑得这么快,显然早有大陆亲人的音讯了。海峡阻隔四十年,他能找到亲人实在是运气。
“佐师父真有福报呀!”赞叹之余,我好奇地问起,“他的父母都健在吧?”
慈师父摇头:“不知道父母还在不在,但是太太肯定在……”
我很惊讶:“太太?佐师父在大陆娶过亲了?”
美心笑老妈大惊小怪:“他那个年纪,大陆有老婆算什么呀!”
想想也是,但我总是感到哪里不对劲。
慈师父说:“我们刚开始也很吃惊。以前都以为他是童身出家,这次请假返乡,才爆出他结过婚,而且还当了祖父的新闻来。”
我的好奇心一旦触动,越发不可收拾了。
“佐师父什么时候走的?”
“当然是赶回去过年啰,一家三代好团圆嘛!”
美心眉眼一眨就算出来:“那有半个多月了。”
承慈说:“听说他告了一个月的假。”
我问慈师父:“佐师父有六十岁了吧?”
“还不到吧。”慈师父也不太确定,“大概是五十五或五十六。”
天呀!我暗暗叫苦。老不死的李忠正今年七十一岁,要是大陆也娶妻的话,说不定就是曾祖父了。这个色鬼,当年信誓旦旦说大陆没娶妻子,九成九是撒谎了……
“妈,你怎么啦?”
不但美心问我,连慈师父也表示关切。
“师嬷,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一边否认,一边站起身来。
“美心,我们不是要去报恩塔走走吗?”
听我这么说,慈师父挣扎着站起身来。
“佐师父不在,报恩寺跟着关闭了。我有钥匙,我陪你们去吧。”
心有疑惑,脚步立即沉重起来。以前我也来过报恩寺,它就在菜园边上,距寮房也不过十分钟山坡路,转眼就到,现在却走得很吃力,要美心搀扶我才行。
报恩塔和报恩寺都是为纪念澄清老和尚而建的。塔仅两层楼高,底层有门可以上去,外表显得小巧玲珑。塔前的寺庙也是小小三开间的建筑,主殿供地藏王菩萨和土地公神龛,左右两间辟为寮房和知客室,一向由承佐照顾。
我问慈师父:“很多人来寄放骨灰吗?”
“多啦!佐师父走前提到塔位快满了,他希望能扩建才好。这几年,光是卖塔位,他不知收进多少钱,却一分也没给海光寺!”
美心说:“难道这座塔不属于海光寺吗?”
承慈说:“土地是海光寺的,但地上建筑听说另外登记,我不懂也不管这些事了。”
我们这个年纪,不管的好。我放眼四周,林木青幽幽,菜园绿油油,置身其间,令人神清目爽。想象塔上可望观音山和淡水河,晴日远眺东海,视野更是这边独好了。
我告诉美心:“将来,我的骨灰也要放在这里。”
她立即抗议:“妈才几岁,想这些做什么呀?”
“阿弥陀佛!”承慈合十表示,“还是师嬷想得周到。”
我很坚持:“美心,我真有这个意思,你可是要替我记着!”
这把年纪了,我是这一刻才萌生火葬的念头,而且想把骨灰放在报恩塔里。
美心兀自不信:“怎么这样……爸爸不是早在桃米坑买了一块地吗?”
那是不假。虽然分居这么多年,倒没断过老来合葬的念头。那原是一块荒地,后来附近开了柏油路,最近桃米溪对岸又盖起大学来,乃一跃而为热门的农地,身价大涨了。
“你爸爸也未必用得到那块地。”
美心不解:“为什么?爸爸一直认为埔里是台湾最美最好的地方耶!”
傻瓜,埔里虽美,终非他家乡呀!但是我没说什么,而是表示头疼,随即和美心辞了慈师父,回寮房来了。
用过中饭,看看莫娜亚在阿珠和阿姬的带领下,读经和劳动都上了轨道,我借口想念孙儿,便和美心回台北了。
一到天母的家里,我就对女儿透露了心事。
“你信不信,你爸爸大陆有太太?”
美心“啊”了一声,瞪着老妈,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分析很简单:“你只要看佐师父就好了,他比继光爸爸年纪还小,居然是结了婚才来台湾。继光爸爸来台湾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谁敢保他没在大陆结过婚?”
美心一脸的狐疑:“会吗?当初你们结婚时,他怎么说的?”
我除了叹气,也只有苦笑了。
“妈难道没问过媒人吗?”
“当然问过,而且还亲自问他,他都说大陆没娶过亲。说是从小当兵,跟着国民党到处打仗,没有机会结婚……但是,你信这些鬼话吗?”
美心坦承:“妈,你问倒我了!”
但是略一沉吟,她又反口了:“爸爸不像是那种人嘛!”
什么?我正想开口数落老头子,但转念一想,他好歹是继光的亲爸爸,分居这么些年,向来也井水不犯河水,往事不提也罢。
我告诉美心:“我想和他办离婚手续。”
女儿一听,眼睛瞪得比桃子大。
“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呀?先是骨灰塔,现在又是离婚……你都这把年纪了……”
我打断她:“正是因为年纪大了,犯不着虚占着名分,才想把它解决掉呀!”
我索性摊开说了吧。以前为了儿子不敢离婚,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也不在台湾了,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该作个了结,由我提出也显得大方些。
“妈,我想的恰恰相反。正因为爸爸年纪这么大了,我一直想着,不管过去是什么原因你们闹翻过,但现在也该和解了,是不是?”
我还是只能苦笑。有些伤心事就像酒窖里的酒,愈陈味道只会愈浓。
“爸爸其实人不坏,不抽烟不喝酒,虽然钱抓得很紧,但是该付的他也没赖账,是不是?”
这个我当然不能否认。
“我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他小时候待我很好,待姐姐更好……”
“好啦,好啦,我们不谈过去!”
我赶紧打断,免得耳朵还要承受回忆的苦刑。
“美心,你跟他有话说,你就替我去说一声吧。他只要寄来文件,我会立即签字。”
女儿盯着老妈看了半天。她一定从我脸色看出我心意已决,神情不禁跟着严肃起来。
“不行!”她像法官下判决书似的,完全是不可通融的口气。
看我愣着脸,她并不妥协,又一味强调说:“一般人尚且劝和不劝离,何况是女儿?爸爸在台北,要离你自己和他说去!”
“你真不替我传话?”我也下了决心,“那我就找律师去办啦!”
这一招果然有效。
“好,好!我替你向爸爸说一声。”
我提出了条件:“老头子做了十几年的股票,财产不知翻了几番,不过我不会要求平分他的财产,叫他放心吧。我只要保有埔里的房子和那块坟地,继光会寄我生活费,这样就行了。”
说到具体的内容,美心立即神色认真起来。
“你光要埔里的房子和坟地,太少了吧?”
我笑了:“多了也不见得就要得到。”
几年不往来,李忠正的性情似乎变了,在钱财方面尤其变化大。还记得刚结婚时,他拍着胸脯说:“阿春,每个月的薪水袋交给你,一切由你发落!”等继光和他住的时候就发现了,老头子用钱都记账,账本里独缺零用这一项。除了看电视,他顶多出去看场平剧,其他花钱事一概免了。平常也不爱同人打交道,公寓的邻居几年了也只维持着点头之交而已。
从儿子点点滴滴的叙述里,我感到他是越老越孤僻了。
是不是等着这一天开放大陆探亲了,好把钱带回老家呢?
“你爸是个地道的守财奴,钱赚得越多,人变得越小气,连他儿子都受不了。记不记得继光上大学时,仅和老爸住了一年?”
美心替他辩护:“那是弟弟想住宿舍嘛!”
我告诉她,事实正好相反。老头子当了保全公司董事长,一部汽车都不舍得买,宁可进出搭巴士,一套西装穿十年也不换,这么节省,年轻人怎么受得了?等分到宿舍,当然忙着搬家了。
美心听我数落时,只管一旁傻笑,显然认为老妈夸大了。
“我倒没听弟弟说老爸小气,只抱怨老爸啰唆,整天盯着他要考托福,要出国留学,要给他办绿卡什么的。继光不是说了?他要是留学不成,老爸准会气得上吊呢!”
当然了,李忠正也许对家人不算苛刻,对自己却节省到吝啬的地步。自从我们分居以来,他每次回埔里都是住老同事关先生家。去年关先生去世,他赶来埔里吊唁,舍不得掏钱住旅馆,竟利用老荣民的身份,住进埔里荣民医院作身体检查,空当时跑出来上香。我佛堂里的一位道亲在医院当义工,看到病历上的配偶栏有我名字,当做巧合讲给我听。
“妈,你不想多要爸爸的钱,但是应得的份也不要放弃嘛!我还是给你找个律师,必要时上法庭……”
我赶紧制止:“不行!这把年纪了,我才不上法院去丢人现眼!”
看我这么坚决,女儿终于打消了找律师的意思。
“好吧,我帮妈妈去说一声。”
不知美心怎么去跟老头子说的,一直也没回我话。李忠正在考虑什么不成?尽管我没什么要求,也许他不放心,先忙着处理财产也说不定。
我听到愈来愈多大陆探亲的新闻,更加感到自己早日离婚是明智之举。有个七十二岁的国大代表,刚爆出大陆老家有老婆和四个儿女的新闻。他到台湾不久就娶了一位中学教师,生下三个孩子,如今这位教师忽然发现自己从原配降为侧室,真叫哭笑不得,好尴尬呀!
在我们佛堂的插花班里,清一色都同情这个台湾妻子。
一位潘姐说:“她是被骗了!七十岁上下的大陆男人,十个有九个九在大陆娶了亲。”
有些知晓我家内情的人不免瞟了我一眼,让我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林姐有心卫护我:“要说欺骗也情有可原,当年海峡两岸阻隔,很多人以为回不去了,有老婆的也等于没有嘛!罗汉脚的日子很难熬的呀!”
有人问:“这位老国代的财产,将来怎么分呀?”
“当然是留给台湾的子女!”
“可是根据法律,大陆的子女也有权继承的。”
“光是为遗产的事,将来两岸可有官司打了!”
七嘴八舌中,我暗自庆幸自己想得开,能够早日放手,免得事到临头时又受一次伤害。
六月里,继光来了电话。
“妈,我拿到绿卡了!”
太好了!我握着听筒,高兴得眼眶一阵湿热。
“我马上动手给你和爸爸办移民。听说台湾有移民公司,爸爸妈妈不懂英语,我看找一家公司代办比较快……”
我赶紧问:“你爸爸,他知道了吧?”
“知道。爸爸说,他会在台北找一家公司,叫你放心,等着移民公司和你联络就是了。”
我想告诉儿子,最好是办完离婚手续再办移民,又怕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决定暂时不提起的好。
“好,我就等着移民公司来电话了。”
果然没几天,台北就有一家会计所来电话。一位丘小姐要我上台北办手续。
“可不可以等一下办移民,或者单独办理?”
我把有意离婚的原委说了一遍,不料对方提出相反的意见。
“李太太,你可不可以到美国再办离婚?”
“为什么?”
“你们到美国是依亲生活,要夫妻俩同时办理才行。等离完婚才分头办移民,那要折腾好几年呢!”
有这等事!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先生怎么说,他开始办了没有?”
“没有,李先生说他不急,等你动手办起来再说。”
这家伙安的什么心呀?莫非也是要等离婚完毕才申请移民?
“我想一想再和你联络吧。”
我记下了丘小姐的电话,但是第一时间就打到美心家里。
“你和老头子怎么说的?”
她竟一问三不知:“我和爸爸说……说什么呀?”
“办离婚的事呀!”
“哦,我忘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忘了?你真的忘了还是假的忘了?”
“真的假的都有……我当妈妈是一时想不开,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我气得想摔掉电话,但事已至此,只好忍下气督促她:“你赶快给我问去!”
美心没想到老妈在生气,还在电话那头磨蹭着。
“妈,你急什么,这种事……”
我忍不住对着听筒吼叫了:“它关系我办移民哪!”
美心听到来龙去脉后,也还是不改慢悠悠的口气。
“妈,你如果只是想到美国玩玩,办理观光签证就行了,何必急着办移民?你真的不住台湾了?”
“谁说的?是老头子一心想着要移民去美国,我不过是想着看儿子方便,有了绿卡可以来往自由罢了。”
“好吧,我这就去问问老爸。”
隔了半小时,她打回来了。
“妈,爸爸不办移民。他在办大陆探亲的手续。”
要来的终于来了,幸亏我早有心理准备了,否则不气死才怪!
“有没有说,他要探什么亲?”
美心迟疑了一刻才说:“妈,我没问。等他回来再说不行吗?”
当然可以,我既然看淡世事,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
“爸爸说,他要亲口向你解释。”
“不必了。”
我是铁下心,这辈子不见这个人了。
“你知道吗?他想叫弟弟陪他去大陆。”
我很惊讶:“什么时候?”
“不知道。据说有了绿卡,继光就可以离开美国,到处旅行了。”
“继光能去大陆,当然也能回台湾了。”
“就是。”
果然,下次儿子来电话,就说有意返台探亲,顺便陪他爸爸去大陆走走。
“妈,”他在电话里试探似的问起,“如果爸爸找到亲人,你会不会在意?”
我哼了一声,冷冷回答说:“不会啦。”
“我是说,也许他以前在乡下……听说农村的人早婚……”
我打断儿子的话:“你妈已经提出离婚了!”
“啊?”他的惊讶穿透听筒,撞击着我的耳膜,“什么时候?”
“二月里,只是美心不肯去说。现在又卡在移民申请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妈,你先不要着急,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我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挂了电话,我在自家佛堂前拜了两小时经。
七月底,继光返台。他在台北待了一晚,给我报了个平安电话,次日即陪他老爸飞香港转大陆了。
过两天,大专联考发榜,王慧莲考上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系。谢天谢地,杜家的孙辈也有人上大学了!美心说她已给姐姐报喜了,但我忍不住还是挂了个电话,母女俩再分享一回亲人骨肉的喜讯。
虽说出家是斩断尘缘,但是时代变了,出家人没有以往那么拘泥死板,和俗家也多了来往。我知道慧莲不想见她妈妈,但是做妈妈的怎能不想她呢?
“要是阿莲读辅仁大学多好!”我表示遗憾,“那样,你到辅仁上课也能见到她。”
“能考上大学就好。”承依的口气既欢喜,也有信心,“因缘具足了,自有相见之日,请妈妈放心。”
她倒是想到一些具体的细节。
“美心也不富有,如果阿莲需要学费,我可以帮忙。”
她解释,刚收到一笔三十万的匿名捐款,指名捐给她本人。
“我自己不需要钱。这笔钱不拿来做奖学金,就用来救助雏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