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着,叶科长开始低头签字。曹天朝瞧着叶姐盘起的发鬓间细心掩饰的白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心中不由叹口气。叶姐一个人带孩子不易,可难得她能保持这份从容、淡定,她身上弥漫着高雅雍容的母爱气质,这让曹天朝着迷,每次和叶姐在一起,他都有异样的情感,一个人在北京漂泊,远离父母,远离兄弟姐妹的亲情,可在叶姐身上他似乎能得到补偿,他喜欢这似姐非姐的感情依赖。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和叶姐在一起他都想哭,一个大男人有这感觉,他都为自己害臊,可这潮气总在眼睛里无法抑制,他只有开些玩笑掩饰自己的孩子气。
“叶姐什么时间请你吃饭,叫上小明。”小明是叶姐的儿子。
“得了,你这回来不知要许出去多少饭呢?”叶姐心知肚明地笑。
“哎,我可是真心的。”曹天朝似喊非喊地叫。
“我知道,我心领了!这样吧,下星期去我家吃饺子。”
“好啊,我最愿意吃你包的茴香饺子了,好久没有吃了。”曹天朝馋得口水要流出来,然后促狭地问:“条件呢?”
“条件啊,去了就知道,反正不让你白吃。”
“好啊,我正想干点活呢,而且答应小明的遥控飞机我也买了,到时带小明一起去玩儿。”
“你又给他买玩具。”叶姐怪罪曹天朝。
“孩子吗,就应该多玩玩。”
叶科长不说话了,自从三年前小明爸爸车祸死后,家里就没个男人和孩子玩儿,多亏单位的这几个同事,曹天朝、孙涛和刘东他们有时会陪孩子玩玩,让孩子还有个撒野的时候。
见叶科长一时消沉,曹天朝打岔地问:“叶姐,听说你这儿来个美女?”
叶姐一听笑了起来说:“消息可真灵通啊,怎么心动了,我给你介绍介绍,人家小纪可是模特出身,身高配你正好。”
“哦,模特出身。”曹天朝重复一句,他仿佛看到小纪修长挺拔的腿。
“她叫什么名字,怎么到咱们公司了?”曹天朝问。
“她叫纪平岚,好像是办公室王主任的一个亲戚,你要真有兴趣,你就问问,她是王主任安排的。”
“哦,是这样。”曹天朝点点头。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是有兴趣就试试。这是你的票,去小纪那里领钱吧。”叶姐笑着把票放到曹天朝手里。
6
纪平岚坐在铁栅栏后百无聊赖,桌子上摆放着几个墨绿色账本和一叠未拆封的百元钞票,她懒得整理,这现金会计的活,她干得够够的,每天枯燥无聊不说,面对这么多的钱还没有几张是自己的,这实在不公平,她现在只想把这些钱揣起来,一走了之。面对这些不属于自己的钱,她想起一句话,是以前男朋友说的,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把你兜里的钱合理合法地放进我兜里,她想这话对她可能更适合,单位的钱近在咫尺,要合理合法放进自己兜里却远隔天涯。
纪平岚一边胡乱想发泄自己无法占有金钱的郁闷,一边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小巧的圆镜,开始盯着脸上新起的泡泡,仔细观察它是否又长大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手,试图去挤那个泡泡,手刚伸上去,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她侧侧镜子,看到一个穿蓝色西装的高个胖子正笑呵呵地盯着她,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死胖子。”
曹天朝一进来就看到纪平岚半低着头侧坐,她的长发散开,斜披在肩头,乌发如云映衬肌肤如玉,额头光洁饱满,耳缘小巧白皙,直挺的鼻梁更若清荷立出水面,弧度细腻柔中带媚,纤长细嫩的手指抓着明黄色的小镜子,陆游的诗句“红酥手黄藤酒”,立即浮现在他的脑海。曹天朝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想喊“小纪”,又似乎张不开嘴,见小纪知道自己来却视而不见,不予理会,一时间尴尬万分,错过打招呼的时机再打招呼就显格外狼狈。他不知纪平岚是纵容还是怪罪他的偷窥,他感觉受到冷落,正进退两难时,忽然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嗨,曹部长。”曹天朝吓了一跳,扭头看原来是人力资源管理处烟处长。烟处长的姓少见,吸烟的烟。
“噢,老烟啊,吓我一跳。”
“吓你一跳啊,你干吗呢?”烟处长不怀好意地问,他接着说,“你们销售部的人现在没事就好往这里跑,像苍蝇一样赶了一拨又一拨,你这个部长刚回来,也开始往这里报道。哈哈哈。”烟科长笑起来。
“哪儿啊,我就是听了群众的汇报,专门到这里抓人呢,结果我们销售部的人没见到,倒来了个老烟枪。”曹天朝开玩笑。
“好你个小子,拿着票到这里抓人。”烟科长笑着说,“快报吧,你报完我还要报呢。”说着他晃晃自己手中的票据。
这下纪平岚无法再装了,她放下手中的镜子,挺挺饱满的胸部,一本正经地坐直,示意开始办公。曹天朝递过自己的票,五根青葱样的手指捏了过去,曹天朝在一旁等。烟科长见曹天朝专注地凝视美女,他悄悄把曹天朝拉到一边,小声说:“红颜祸水,小心点。”曹天朝不以为然地回答:“管它什么水呢,只要到咱这儿就是酒水,俱可一饮而尽。”烟科长不再说话,沉默一会儿冷冷地笑着说:“当心喝不下,噎着。”曹天朝又笑起来,他今天发现老烟很幽默。
曹天朝和人力资源处烟处长、财务科叶科长关系都很好,公司这些要害部门的中层都是他努力经营的对象,要想生意做得好,不仅需要强力拓展外部市场,也需要内在力量扶持,这些中层都是很给力的实权人物,他要全力维护。在日常工作中,曹天朝用心经营这些内在关系,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用心付出,就会受益良多,比如财务科收支转账从来都是额外照顾曹天朝,就是因为他有时间就帮助叶科长带带孩子,叶科长家有体力活他会主动帮助一把,时间长了,处得就像姐弟俩。
曹天朝给烟科长上了一根烟,随意地问:“定了没有,谁去银城。”
“你们销售部出人,当然你们说了算了,我们履行手续。”
“关键是我们说了不算,这得组织考核,说吧,给兄弟透漏点,让咱也有个准备。”
“孙涛去银城的可能性较大,目前没定,你要有想法可以提。”
“我能有啥想法,就是看看这左膀右臂你们准备卸哪边,我就是疼一下。”
“呵呵,你敢不让卸。”
“这我可不敢,即使我不想卸,也架不住膀子想离开。”两个人笑了起来。
“曹部长,你在这里签个字,一共五千六百元,你点点。”纪平岚喊道。
“哦,我的好了,该你了。”曹天朝对烟科长说,他上前拿了钱,走出财务科,临出门,他对烟科长招招手,顺便扫了眼低头数钱的纪平岚。
7
下班后,曹天朝满面笑容地被孙涛、刘东“绑票”上了出租车,他笑着说:“等会儿,还有王川芳呢?”
“知道,那不是来了,你上车吧。”曹天朝被他二人推上车,一左一右夹住,王川芳坐到司机旁,说:“开车。”
曹天朝环顾左右,笑着说:“你们两个不用这么夸张吧。”两个人还未答话,王川芳扭头笑着说:“我看很有必要,你们两个看他带足银子没。”
曹天朝说:“我没带钱,就带个美女准备抵债。”
王川芳娇嗔,刘东火上浇油说:“那好啊,咱可以吃好点。”
孙涛笑,说:“我就怕不够饭钱。”
王川芳狠狠地警告:“哼,再说,再说我就把你们的奖金都扣了请客。”
曹天朝大声叫好,说:“我完全同意。”
刘东醒过味来,挥着手说:“咱别内讧啊,今晚的目标是老大。”
四个人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车顶都快被掀翻了,出租车司机说话了:“嗨,我说哥几个,你们去哪,支唤一声,到前面咱是直走还是拐弯,这个家我可做不了主。”出租车师傅挺幽默。
曹天朝商量的口气征求三位意见,说:“咱还去三里屯吧。”
刘东说:“不去那儿,我带你们去个地儿,师傅听我的,到路口向南,丁子街,第二个胡同。”
孙涛说:“我靠,你小子啥时又开辟新战场了,我咋就不知道呢。”
刘东说:“啥都告诉你我还咋混,”又说,“这地不赖,就不知道老大银子足不。”
王川芳听了,扭头建议说:“要不,咱别去那儿,又不熟。”
刘东立即明白了王川芳心里那点小意思,说:“开玩笑呢,不贵。”又笑问王川芳,“你干吗老护着老大。”
王川芳理直气壮:“因为他是老大啊,跟着你能吃上饭吗?”
孙涛一旁呵呵地笑,曹天朝不置可否,无话可说。
四个人下了车,曹天朝看到他们已站在一条胡同的末端,夕阳从背后照来,四个人的影子淡淡泼洒,像凌乱的墨竹。两步开外,一对威武的石狮肃立,夕阳下鬃毛红染,双目如血,炯炯生辉。刘东带头拾阶而上,曹天朝随其后,走到台阶前,仰面向上,一块黝黑的木匾挂在飞檐拱壁的门楣,门楣上镏金雕凤,残阳一照,金光闪闪,木匾上题着“傲龙1998”几个墨绿色大字。曹天朝对王川芳说:“怎么这么奇怪的名字?”
王川芳说:“酒吧就愿意起稀奇古怪的名字,不但好记,而且还彰显其特立独行,也容易吸引客人。”
孙涛二人站在台阶上回身说:“川芳说得对,南京还有一酒吧叫南京1912,里面污秽不堪,不知这家怎样。”忽然刘东提示:“当心脚下,我头一次来差点绊倒。”
曹天朝低头望去,一块长长的木槛横亘在两扇朱红的大门之间。这里还有木门槛,太少见了,这种门槛只有在儿时的农村能见到,那里家家户户都有门槛,都市里这样的门槛简直就是文物。现代人日常生活大门的门槛虽然低了,但无形的门槛却越来越高。
这里古香古色有点味道,曹天朝心里赞叹,进门迎面就看到一块照影壁,两侧一溜火把,灯火通明的围着,几行草书,若行云流水,颇有毛体筋骨,写着:“譬若龙之未升与鱼鳖为伍,及其升天,鳞不可睹。”
曹天朝心里一颤,这话若醍醐灌顶直指心扉,令每一位胸怀鸿鹄之志饱受奋斗艰辛的青年心中快慰。龙之未升,与鱼鳖为伍之士断不可少,甚至不得不委曲求全折服于鱼鳖之下。甚至世界首富比尔?盖茨都说,在没有取得成就前不要谈你的尊严。而在这句话里一个有志之士努力奋斗,取得成就前的含辱忍垢,屈尊纡贵,都得到缓解,快慰平生,所有的屈辱都在等候鳞不可睹的快感!
曹天朝一下子想起了韩信,倘若他一下子杀死那个侮辱他的不良少年,历史上是否还会有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他疑惑地问刘东:“这是……”
刘东回答说:“好像是东方朔形容汉武帝未称帝前游学的潜龙状态。”他又得意地问,“怎么样?这傲龙酒吧有点味道吧。”
曹天朝嘉许道:“岂止有点味道,能带大家到这里,连你我也觉得有点不俗了。”孙涛、王川芳都笑了。
刘东也呵呵笑着说:“咳,我这是龙之未升与你们为伍啊。”
王川芳怒道:“你才是鱼鳖呢。”原来他这一句话,把三个人都骂了,还是王川芳反应快,她一说完,曹天朝、孙涛才明白过来,孙涛上前笑着赏给刘东一拳。
曹天朝笑着,脑子里闪过一道影子,原来每个人都当自己是龙之未升,别人是鱼鳖啊。自己这龙之未升,这番感慨,原来也是不能免俗的呻吟。
他随着刘东、孙涛在酒吧服务生的引导下步入一间小茶室,房间里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简约大方,雅而不俗。刘东略带炫耀地说:“来晚了就没地啦!”
孙涛说:“环境不错,就是空间局促点。”
曹天朝仰面看看高尖的屋顶,说:“这是老房子,有年头了。”
刘东赞道:“还是老大识货,这是清朝王府改的,里面的建筑格局没动,三进三出的院子改成雅间,咱这是一轿房,外面搭有现代版大厅,还有DJ,在这里动静相宜,既不耽误里面的清雅,也能领略外面的疯狂,尤其从人声鼎沸万人起舞的D吧进到这儿,真有飘然世外,茕茕孑立的味道。”
曹天朝意外地看着刘东,王川芳也看着刘东,他们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人似的。
服务生上了酒、果盘、瓜子和开心果,四个人开喝。
王川芳先端起杯子,说:“借花献佛,我敬老大一个。”“好。”孙涛、刘东一起叫好,孙涛说:“就喜欢你这个爽快劲。”刘东呵呵直乐,眨着三角眼,说:“川妹子吗,够辣。”曹天朝和王川芳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说:“一起来一个。”四个人碰杯,一起吆喝:“干杯无罪,快乐有理。”哈哈笑着各自喝干。刘东给四个人杯子倒满,王川芳开始依次喝酒。曹天朝掏出烟,点上火,这小屋子立刻烟雾缭绕,酒精蒸腾。
大约喝到三成,曹天朝对孙涛、刘东说:“这次回来,我听说公司要有人事动作,调整营销市场,布局东南,你二人都是后备人选,咱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估计蒋总回来就会宣布。”孙涛、刘东眼巴巴地望着,好像曹天朝就是蒋总。王川芳举起酒杯,说:“我先祝贺一下二位。”两个人虚晃一枪和王川芳碰了碰杯。王川芳命令道:“喝干。”两个人才喝完。
曹天朝继续说:“这次无论谁去当这封疆大吏,我都有几句话说,也算是临别赠言吧,尽管不太光彩,可为了你们能做出成绩,我这当哥哥的脸上有光,有些话我还是要说透。”他说着端起杯子喝了口酒,似乎要润润嗓子。
“咱们做药品销售,干的就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活,千万不能松懈,这玩意一气馁,就如同自取其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低三下四样,这活也就没法干了,所以一定要坚持,要有韧性。这方面孙涛可以。”
刘东接话说:“你就说他脸皮厚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