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①,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②。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③!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④。”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⑤:“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⑥。”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⑦,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⑧,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⑨?”冯谖署曰⑩:“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徧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乃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注释】
①冯谖(xuān宣),鲍本作“冯煖(xuān宣)”,《史记》作“冯驩(huān欢)”。属:同“嘱”,嘱托,请托。②食(sì饲)以草具:给他吃粗糙的食物。草具;本指装盛粗劣饮食的食具,此代指粗糙的食物。③长铗(jiá夹):此指长剑。铗,剑把,此以局部代整体。④比门下之客:如同门下吃鱼的客人。孟尝君门下客有三等,上等食肉,中等食鱼,下等食菜。⑤揭:高举。过:拜访。⑥无以为家:没有什么用来养家。⑦给(jǐ己):供应,供给。⑧记:布告。⑨计会:即会计。责:同“债”。⑩署:签名。郭希汾本:“书于记也”。事:指国家之事。愦(kuì愧)于忧:困于忧虑,以致心中昏乱。意谓所思虑的事情很多。愦,昏乱。忧,虑,指有关国事的忧虑。(nuò糯):同“懦”,怯儒。开罪:得罪。券(quàn劝)契,指债券,关于债务的契约。当时的券契用竹木做成,借贷各执一份,作为凭信,对证时,将两券合一。以何市而反:用收来的钱买什么东西回来。反,同“返”。悉:全部。券徧合: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徧,同“遍”,全部。矫命:指假托孟尝君的命令。矫,假托。长驱:驱车直前,不在中途逗留。实:充实,充满。下陈:后列。陈,列。一说,下陈,后宫。乃义耳:就是义罢了。姚本“乃”作“以”,金正炜本:“‘以’当为‘乃’从金说。拊爱:抚爱。拊,同“抚”。子其民:以其民为子。贾利之:以商贾手段向人民谋取利息。说:同“悦”,高兴。休矣:犹言得了,算了。就国:回到自己的领地去。放:放逐。虚上位:空出最高的职位。币:犹言礼物。赍(jī基):携带。文车:绘有文采的车。驷:四匹马拉的车。服剑:齐王所自佩的剑。封书:加封泥于书端。不祥:不善。被:遭受。祟(suì岁):灾祸。不足为: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说。为,通“谓”。立宗庙于薛:在薛地建立齐国先王的宗庙。薛有宗庙,齐国一定全力保护,不必担心外来侵犯,同时可以使孟尝君的地位更加巩固。
【译文】
齐国人有个叫冯谖的,家境贫穷,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托人请求孟尝君,说愿意投靠门下混碗饭吃,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爱好?”回答说:“客人没有什么爱好。”又问:“客人有什么本事?”回答说:“客人没有什么本事。”孟尝君笑了笑,答应收留他,说:“好罢。”孟尝君左右亲近的人以为孟尝君看不起冯谖,就给他粗劣的饭菜。
过了不久,冯谖靠在柱子上,弹着他的剑,歌唱道:“长剑啊,咱们还是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左右管事的人把这情况告诉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吃鱼,按照鱼客的待遇。”过了不久,冯谖又弹着他的剑,歌唱道:“长剑啊!咱们还是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讥笑他,把这一情况告诉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准备车马,按照车客的待遇。”于是,冯谖乘上车子,举起宝剑,去见他的朋友,说:“孟尝君尊我为上客。”过了不久,冯谖又弹着他的剑,歌唱道:“长剑啊!咱们还是回去吧,没有东西养家。”左右人都很厌恶他,认为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属吗?”左右的人回答说:“家有老母。”孟尝君便派人供应他家的吃用,不使他缺少什么,于是冯谖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拿出帐簿,问门下的食客:“谁熟悉会计,能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谖签上名,写了个“能”字。孟尝君诧异说:“这人是谁呢?”下人说:“是唱‘长剑回去’的那个人。”孟尝君笑说:“客人果然是有专长啊!我很抱歉,没有能见一见。”于是,请他来见,谢罪说:“文事务缠身,忧思昏愦,而秉性愚弱,沉溺于国事家事,得罪于先生。先生不以为羞,竟愿意代我到薛地去讨债吗?”冯谖说:“愿意。”于是套车准备行装,载着文书契约启程,辞行说:“收完债,置买些什么回来呢?”孟尝君说:“看我家所缺少的东西。”
车驾奔驰到薛。使小吏召集诸民债户,都来验合债券。债券验合完毕,冯谖起身假托孟尝君命令,把欠债赐还诸民,遂当场烧掉债券,民众高呼“万岁”。
然后,车驾直奔回齐,天明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回来这么快有点奇怪,穿戴好衣冠接见冯谖,问说:“债收完了吗?为何回来这样快呀!”答说:“收完了。”“买些什么回来呢?”冯谖说:“您说‘看我家所缺少的东西’。臣私下思忖,您宫内堆积珍宝,狗马挤满外厩,美女充斥下列。您家所少有的,惟‘义’而已。私下已经为您买‘义’来了。”孟尝君问:“买‘义’怎么样?”答说:“现在您有一小块薛,不去抚爱、子养它的百姓,从而刮剥它的财富。臣私自假借您的命令,把欠债赏还给百姓,因而烧毁债券,民众高呼‘万岁’。这就是臣为您买到的‘义’呀!”孟尝君不高兴地说:“嗯,先生算了吧!”
一年以后,齐王对孟尝君说:“寡人不敢用先王旧臣为臣。”孟尝君回到封国薛,还差百里未到,民众扶老携幼,在路旁迎接孟尝君。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文所买的‘义’,今天方才看到。”冯谖说:“狡兔有三个洞穴,仅仅能够免死而已。如今只有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而卧。请为您再凿两个‘洞穴’。”孟尝君给他车50辆,黄金500斤,西游于魏,对惠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给诸侯,诸侯先迎得到的,就能够国富而兵强。”于是魏王空着高位,徙原丞相为上将军,派遣使者,携带黄金千斤,使车百辆,去聘请孟尝君。冯谖先驰回国,告诫孟尝君说:“千金,是很重的财礼;百辆,是很显赫的使者。齐国都将听到这件事啦!”魏使往返三次,孟尝君固辞不就。齐王闻知,君臣惶恐,派遣太傅携带黄金千斤,彩车二辆,佩剑一条,书信一封,向孟尝君道歉说:“寡人不祥,撞见鬼神作祟,惑于谄谀之臣,得罪了你,寡人不配做齐国之君。愿你看顾先王宗庙,姑且返齐来统理万民吧!”冯谖告诫孟尝君说:“希望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设立宗庙。”庙成,冯谖还报孟尝君说:“三‘穴’业已凿成,您就高枕为乐吧!”
孟尝君相齐几十年,而无纤芥之微的祸患,是出于冯谖的谋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