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秦攻赵于长平①，大破之，引兵而归。因使人索六城于赵而讲②。赵计未定。楼缓新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与秦城何如?不与何如?”楼缓辞让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③。”楼缓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④?公甫文伯官于鲁，病死。妇人为之自杀于房中者二八⑤。其母闻之，不肯哭也。相室曰⑥：‘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是人不随⑦。今死，而妇人为死者十六人。若是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故从母言之，之为贤母也⑧；从妇言之，必不免为妒妇也。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与，则非计也；言与之，则恐王以臣之为秦也。故不敢对⑨。使臣得为王计之，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王以楼缓言告之。虞卿曰：“此饰说也⑩。”王曰：“何谓也？”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以救矣。”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曰：“虞卿能尽知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不至，此弹丸之地犹不予也，令秦来年复攻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诚听子割矣，子能必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楼缓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释韩、魏而独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秦之攻，启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不取于秦，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楼缓之言告。虞卿曰：“楼缓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得无更割其内而媾。今媾，楼缓又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虽割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城；赵虽不能守，而不至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五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今楼缓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尽矣。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予之乎?不与，则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愈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故曰：此饰说也。王必勿与。”王曰：“诺。”
楼缓闻之，入见于王，王又以虞卿言告之。楼缓说：“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我将因强而乘弱。’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王以此断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又入见王曰：“危矣，楼子之为秦也!夫赵兵困于秦，又割地为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王以五城赂齐。齐、秦之深仇也，得王五城，并力而西击秦也，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是王失于齐而取偿于秦，一举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因发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反，秦之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逃去。
【注释】
①秦攻赵于长平：指长平之战。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坑杀降卒四十万，后因秦相范雎不愿白起成大功，从中阻挠，秦撤兵西归。②讲：讲和。③私：私见，犹言个人见解。④公甫文伯：春秋时鲁国大夫，名歜(ｃｈù触)，季康子的从兄弟，其母名敬姜。⑤二八：指十六人。⑥相(ｘｉàｎɡ象)室：随嫁的妇女。⑦是人：此人，指公甫文伯。敬姜称文伯为“是人”，是不把他当儿子看待。鲍本：“称是人，不子之也。”⑧之：此。⑨对：对答，回答。⑩饰说:装饰的游说之辞，犹言装饰的诈伪游说之辞。“此饰说也”之后有“秦既解邯郸之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讲”，鲍本认为此二十四字为衍文。从鲍本。故删掉。资：资助。所至：犹言所达到的限度。至，犹及。鲍本:“至，犹及也。虞卿言秦力倦而归，谓秦力所及止是耳。秦力岂此是而已乎?”令：假如。内：内地。媾:同“讲”，讲和。任:承担。负秦之攻：辜负秦国亲善招致的进攻。通币:犹言互通使节。姚本作“敝”，《新序》作“币”，从《新序》。齐交韩、魏:赶上秦国和韩、韩的交情。独不取于秦:偏偏不能取得秦国的欢心。自尽之术:自取灭亡的办法。前功:犹言以前付出的代价。姚本作“前贵”，《史记》、《新序》均作“前功”。从《史记》、《新序》。给(ｊī几)：供给。其计固不止:秦国侵略的计谋一定不会停止。得:获得，此犹言知道。说：同“悦”。乘：犹言欺凌。以疑天下：以此使天下诸侯心生疑虑。乘：姚本作“秦”，鲍本作“乘”。从鲍本。断：决断。楼子之为秦也：楼缓是为秦国服务啊!不待辞之毕：不等把话说完。三国:指韩、魏、齐三国。易道：犹言交换了处境。发：派遣。
【译文】
秦国在长平攻破赵国，大败赵军，当秦将率兵归国后，就派使者向赵国要求割让6个城邑，作为和谈的条件。还没等赵国作最后决定，这时楼缓刚从秦国来到赵国，赵孝成王就和他商量说：“贤卿认为是给好呢?还是不给好呢?”楼缓很谦虚地说：“这不是臣所能知道的事。”赵孝成王说：“不过还是请贤卿谈谈你的意见吧!”于是楼缓就说：“我想君王一定知道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吧?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当他病死以后，有两个妇女为他自杀。他母亲知道以后并没哭，这时有一个老女仆说：‘世间哪有儿子死了不哭的道理呢?’他母亲说：‘孔子是圣人，当他被鲁国放逐时，我的儿子并没一同去。现在他死了，有两个妇女为他而自杀，可见他对长者很薄，而对妇女却很厚。’作为一个母亲能说出这种话，就知道是一位贤母。不过这句话如果出之于妻子口中，必定被人误会是忌妒。由此可见，同样是一句话，由于说话人不同，听的人反应也不同。现在臣刚从秦国回来，如果臣说不给秦6城，就不能算是为君王献计；如果说给秦6城，又恐怕君王误会臣是亲秦，所以臣才不敢回答。假如君王一定要让臣来谋划，臣认为最好还是给秦城!”赵孝成王说：“好的。”
虞卿知道以后，就去晋见赵孝成王，孝成王把楼缓的话告诉他。虞卿说：“这是一种诡辩。”(当时秦国已解除对邯郸的围攻，赵王又派赵郝到秦国结交，并以割大城去讲和)赵孝成王说：“为什么呢?”虞卿说：“君王认为，秦国攻打赵国，是由于疲惫而撤兵呢?还是秦兵能继续进攻，只为了保留君王的情面才不进攻吗?”赵孝成王说：“秦兵攻我赵国，已经动用了全部兵力，必然是因为疲倦才撤兵的。”虞卿说：“秦尽最大努力却一无所获，最后由于精疲力竭而撤兵。现在君王竟割让秦兵所不能攻下的6城，就等于是帮助秦兵攻打我赵国。假如明年秦兵再入侵，那君王可能就没了。”
赵孝成王把虞卿的话告诉楼缓。楼缓说：“虞卿能够完全了解秦国的实力吗?假如他确实了解秦国实力的不足，那这弹丸之地也不肯给它。假如来年秦兵再攻打赵国，岂不是要割让更重要的城池求和吗?”赵孝成王说：“寡人愿意采纳贤卿的意见，但是贤卿能否保证来年秦兵不攻打我赵国呢?”楼缓回答说：“这我不能保证。以前三晋跟秦国交往，韩、赵、魏和秦的邦交都很好。如今秦舍弃韩、魏，只发兵攻打赵国，这就证明君王侍奉秦国，远不如韩、魏那样殷勤友善。现在臣为君王消除由于赵国疏远亲密关系而招来的秦祸，重新敞开关卡派出使者跟韩、魏修好。假如到来年只有赵国得不到秦国的谅解，那就证明君王的事秦落在韩、魏之后，到那时就不是臣所敢保证的了!”
赵孝成王把楼缓的话告诉虞卿。虞卿说：“楼缓说如果不讲和来年秦兵就会再攻赵，到那时君王还会割让更重要的城池给秦。现在如果跟秦讲和，楼缓又不能保证秦兵不再入侵，可见即使割城给秦也没用处。来年秦兵再入侵，又割城池来讲和，这就是赵国自取灭亡，所以不如根本不讲和。秦兵虽然英勇善战，可是却攻不下赵国的6城；赵军虽然不能镇守国土，然而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失陷六城。秦国既然是由于力竭而撤兵，那现在的秦军必然都疲劳不堪。假如我赵国用5城收买天下诸侯，结盟来攻打疲秦，就等于是把割让给天下诸侯的土地，再从秦国补偿回来，这对我赵国是很有利的，怎能拱手割地而长秦国志气灭自己威风呢?现在楼缓却说，秦所以不攻韩、魏而攻赵，必然是由于君王对秦不如韩、魏那样恭顺。这等于是要君王每年拿大城来事秦，也就等于坐等让人瓜分。假如来年秦再要求土地，那还给不给呢?假如不给，就等于是前功尽弃，而且又会招来战祸；假如给恐怕赵国已无城可给。俗话说：‘强国之军英勇善战，弱国之兵不能自守。’现在假如任由秦国摆布，那就等于是让秦国平白获得6城，这就是强化秦国削弱赵国的愚蠢做法。增加愈来愈强大的秦国疆土，削减愈来愈衰弱的赵国领域，仍然无法满足秦的野心，秦国贪得无厌，不讲信义。秦国的欲望永无止境，而君王的土地却是非常有限。用有限的土地，去满足无穷的欲望，其结果必然是赵国灭亡。所以臣认为楼缓是巧辩，君王千万不能割城给秦!”赵孝成王说：“贤卿的话极有道理!”
楼缓听到这话以后又晋见赵孝成王，孝成王就把虞卿的话告诉他。楼缓说：“事情并非如此，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秦、赵之间兵连祸结，天下诸侯都抱幸灾乐祸的态度，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要说：‘我们将靠着强大的夺取弱小的。’如今赵国困在秦国手里。所以赵国实在不如赶紧割地求和，借以扰乱天下诸侯与秦、赵之间的关系，进而缓和秦国侵略赵国的野心。否则天下诸侯将利用秦国的强大，乘赵国之疲惫而瓜分赵国土地。到那时赵国业已面临灭亡命运，还侈谈什么图谋秦国呢?希望君王以此为决断，而不必再另谋他策。”
虞卿听到楼缓的话以后，又晋见赵孝成王说：“危险了，因为楼缓完全是为秦国着想。所谓赵国兵困在秦国手里，而且又割地向秦国屈膝求和，这更使天下诸侯怀疑我们守不住了，又怎能缓和秦国侵略赵国的野心呢?这不明显地向天下诸侯暴露赵国的弱点吗?况且臣所以主张不给土地，并不是根本不拿出土地。秦国向我赵国索取6城，君王可以用5城贿赂齐国。齐、秦有深仇，齐国得到君王的5城以后，就会跟我起军合力西攻秦国，听从君王号令。这就等于是丧失在齐国的土地，能在秦国那儿获得补偿，此一举可以连结韩、魏、齐三国的亲密关系，结果会使秦、赵的局面完全调换过来。”赵孝成王说：“贤卿的分析极高明!”因而就派虞卿东去齐国游说齐王建，与齐王商量攻打秦国。还没等虞卿从齐国回来，秦国使节已经来到赵国，这时楼缓就马上闻风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