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魏将与秦攻韩,无忌谓魏王曰①:“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积德也②。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③。此于其亲戚兄弟若此,而又况于仇仇之敌国也④?今大王与秦伐韩益近秦,臣甚或之⑤,而王弗识也,则不明矣。群臣知之,而莫以此谏,则不忠矣。
“今夫韩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⑥,内有大乱,外安能支强秦、魏之兵,王以为不破乎?韩亡,秦尽有郑地,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而今负强秦之祸也,王以为利乎?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且更事⑦,更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之上党而攻强赵⑧,则是复阏与之事也⑨,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⑩,倍邺、朝歌,绝漳、滏之水,而以与赵兵决胜于邯郸之郊,是受智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谷行三千里而攻黾隘之塞,所行者甚远,而所攻者甚难,秦又弗为也。若道河外,背大梁,而右上蔡、召陵,以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也。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燕与齐矣。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矣。秦故有怀、茅、刑丘,城垝津,以临河内,河内之共、汲莫不危矣。秦有郑地,得垣雍,决荧泽而水大梁,大梁必亡矣。王之使者大过矣,乃恶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许之久矣。然而秦之叶阳、昆阳与舞阳、高陵邻,听使者之恶也,随安陵氏而欲亡之。秦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则南国必危矣。南国虽无危,则魏国岂得安哉?且夫憎韩不爱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
“异日者,秦乃在河西,晋国之去梁也,千里有余,有河山以兰之,有周、韩而间之。从林军以至于今,秦十攻魏,五入国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乎阚,所亡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百,名都数十。秦乃在河西,晋国之去大梁也尚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无韩而有郑地,无河山以兰之,无周、韩以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百此矣。异日者,从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韩不可得而约也。今韩受兵三年矣,秦挠之以讲,韩知亡,犹弗听,投质于赵,而请为天下雁行顿刃。以臣之观之,则楚、赵必与之攻矣。此何也?则皆知秦之欲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内之民,必不休矣。是故臣愿以从事乎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而挟韩之质,以存韩为务,因求故地于韩,韩必效之。故此则士民不劳而故地得,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然而无与强秦邻之祸。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大时已。通韩之上党于共、宁,使道已通,因而关之,出入者赋之,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共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韩是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则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则二周必危,安陵必易。楚、赵大破,燕、齐甚畏,天下之西向而驰秦,入朝为臣之日不久矣。”
【注释】
①无忌:即信陵君。姚本作“朱己”,《史记》作“无忌”,从《史记》。②施厚:即施恩惠。③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此指周赧王四十九年(公元前266年)秦王听从范雎之说,废掉太后,放逐了舅父穰侯及两个弟弟。太后,即秦宣太后。两弟:指高陵君、泾阳君。④也:犹言乎。王引之《经传释词》:“也,犹‘乎’也。”⑤或:同“惑”。⑥一女子:指韩桓惠王之母,即韩太后。弱主:指韩桓惠王,此时年少。⑦更事:再生事端。缪文远本:“更事,犹云再兴事端。”姚本、鲍本均作“便事”,《史记》、帛书皆作“更事”,从后者,下句亦同。⑧上党:见《东周策·或为周最谓金投》注。⑨阏(yù玉)与之事:指公元前270年秦国派胡阳攻打赵国的阏与,赵将赵奢大破秦军。《史记·赵世家》:“惠文王二十九年,秦、韩相攻而围阏与,赵使赵奢将击秦,大破秦军阏与下。”⑩河内:见《秦策四·顷襄王二十年》注。邺:见《魏策一·西门豹为邺令》注。朝歌:见《秦策五·四国为一将以攻秦》注。漳、滏:见《赵策三·说张相国》注。智伯之祸:指公元前455年,智伯率领韩、魏的军队围困赵襄子于晋阳,围困三年没有攻下。公元前453年,赵、韩、魏共反智伯,杀死智伯,三分其地。涉谷:地名,通往楚国的险路。姚本、鲍本均作“涉而谷”,衍“而”字,删掉。三千:姚本作“三十”,《史记》作“三千”,从《史记》。黾隘:亦作“冥厄”,楚国北方险塞,在今河南信阳市与湖北应山县之间。姚本作“危隘”,“危”是“黾”字之形讹,改“危”为“黾”。上蔡:地名,在今河南上蔡县。召陵:地名,在今河南郾城县。陈:地名,在今河南淮阳县。燕:姚本、《史记》均作“卫”,帛书作“燕”,从帛书。怀:地名,在今河南武陟县。茅:地名,在今河南获嘉县。姚本作“地”,《史记》、帛书均作“茅”,从《史记》及帛书。刑丘:即邢丘,在今河南温县。城垝(ɡuǐ轨)津:在垝津筑城。垝津,地名,在今河南滑县。姚本此句“城”字前有“之”字,《史记》无,从《史记》。共:地名,在今河南辉县。汲:地名,在今河南汲县西南。垣雍: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西北。荧泽:即荥泽,古泽名,在今河南郑州市西北古荥镇北。荥泽在大梁上游,引水可灌大梁城。安陵:是魏国的一个附属小国,魏襄王时封,在今河南鄢陵西北。许:地名,在今河南许昌市。叶阳:地名,在今河南叶县。昆阳:地名,在今河南叶县北二十五里。舞阳:地名,在今河南舞阳县。爱:姚本作“受”,《史记》作“爱”,从《史记》。河西:即西河之外,指今山西、陕西两省间黄河南段以西的地方。晋国:指晋国故都绛、魏国故都安邑一带。有:姚本无“有”字,《史记》有,从《史记》。兰:通“拦”。林军:即军于林,指林乡之战。缪文远本:“此役在魏昭王十三年(前283年)。”林乡,在今河南新郑县东。文台:地名,在今山东菏泽县西北。垂都:地名,在今山东曹县北。陶:地名,在今山东定陶县。卫:地名,在今河南滑县东。缪文远本:“卫,即楚丘,卫文公都之,故城在今河南滑县东。”乎阚:地名,在今山东汶上县西南。山南:姚本无“山南”二字,《史记》、帛书有,从《史记》及帛书。山,指中条山。也:姚本作“矣”,鲍本作“也”,从鲍本。受兵:遭受兵祸。鲍本:“受秦兵。”欲:姚本无“欲”字,《史记》有,从《史记》。挟韩之质:姚本此句“韩”字下有“魏”字,鲍本:“衍‘魏’字。”从鲍本。已:同“也”。通韩之上党于共、宁:沟通韩国的上党到共、宁两地的交通。宁,宁邑,在今河南淇县,姚本作“莫”,《史记》作“宁”,从《史记》。赋之:征收来往商人的赋税。缪文远本:“言征取商贾之赋。”矣:姚本无“矣”字,《史记》、帛书均有,从《史记》及帛书。
【译文】
魏国打算联合秦国攻打韩国,韩臣朱已对魏王说:“秦国与戎狄的习俗相同,有虎、狼一般威猛贪狠之心,贪暴好利,不讲信义,不懂得礼义德行。如果有利可图,就不顾父、母、兄、弟,跟禽兽一样。这是天下的人所共知的,它是一个既不施恩惠于他人,也不积德行于自己的国家。所以,宣太后是秦昭王的母亲,却被他废掉,忧愤而死;穰侯是昭王的舅父,功劳最大,竟然被驱逐;两个弟弟泾阳君、高陵君无罪,却两次夺去他们的封地,他对于父、母、兄、弟尚且这样,更何况对于敌国呢。
“现在大王打算联合秦国攻打韩国,就更加接近秦祸,我非常迷惑不解,可大王还不了解,这就不够明智了,群臣了解情况,而却无人以上述情况进行劝谏,这就是不忠了。现在韩国以一个女子辅助一个幼主,国内有大乱,对外怎么能够抵抗强大的秦、魏联军,大王以为韩国不会被灭亡吗?韩国灭亡了,秦国完全占有其地,与魏都大梁为邻,大王以为这样能平安吗?大王想收回被韩国占领的旧地,如今却要遭受强秦的祸患,大王认为这有利吗?“秦国并不是一个不滋生事端的秦国,韩国灭亡之后,一定又会发动战争,如果发动战争,就一定选择容易和有利的事去做;选择容易和有利的事,就一定不会进攻楚国和赵国。这是为什么呢?秦国要越过高山,跨过黄河,横穿韩国的上党去攻打强赵,这是重蹈阏与之战失败的复辙,秦国一定不会干。如果经过河内,背着邺城、朝歌,横渡漳水和滏水,而在邯郸之郊与赵军决一胜负,这就要遭受智伯受过的灭国大祸,秦国又不敢。假设攻打楚国,取道涉谷,行走3000里,去攻打邑隘关塞,走的路太远,攻打起来又太难,秦国又不会干。如果取道河外,背向大梁,经过陈州以西的上蔡、召陵,在陈州效野与楚军决一胜负,秦国又不敢。所以说‘秦国肯定不会进攻楚国和赵国’,又不会攻打燕国和齐国。当韩国灭亡之后,秦国出兵之日,必定会攻打魏国。“秦国本来有怀地、茅地、刑丘,在垝津筑城,而逼近河内,河内的共、汲必定危险。秦国占领了郑地,获得了垣雍,决开荧泽之水,去淹灌大梁,大梁一定会被攻陷。大王的使者大错了,竟然在秦国诋毁魏的附属国安陵氏,秦国很久以来就想占领许地。然而秦国的叶阳、昆阳与魏国的舞阳为邻,若听任使者诋毁,跟随灭安陵氏之后,秦国就想占有许地。秦军绕道舞阳以北,向东逼近许地,那末魏都大梁必定危险,即使大梁不危险,魏国难道就能安宁吗?如果痛恨韩国,不怜惜安陵氏,这还可以,然而不担心秦国也不怜惜大梁,这就不可以。
“从前,秦国才在黄河以西,魏国旧都安邑距大梁有千里之遥。中间有河、山阻隔,又有周、韩两国相间。从秦攻魏的林中战役至今,秦国十次进攻魏国,五次打到了国中,边境城市尽被占领,文台被毁坏,垂都被焚烧,林木被砍伐、麇、鹿被杀尽,接着国都被包围。秦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大梁的北边、东边打到陶、卫二地的郊外,北边打到阚地,丧失给秦国的土地有: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有数百,大邑有数十。秦国在黄河以西,魏国旧都安邑距大梁还有千里,可是灾祸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更何况如果秦国灭掉了韩国,占有郑地,没有河、山阻隔,没有周、韩两国的相间,离大梁只有百里,那灾祸必然超过此刻一百倍。“从前,合纵不成功,楚国和赵国猜疑,韩国多变,不可能结盟。现在韩国被秦兵进攻了三年,秦国要韩国屈膝求和,韩国知道要被灭亡,仍然不愿俯首听命,给赵国送去人质,请求准备好武器为诸侯打头阵。据我看来,楚国和赵国必定会和韩国联合进攻秦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诸侯都知道秦国的贪欲没完没了,不消灭天下的军队,不征服天下的人民,它必定不肯罢休。因此,我愿意用合纵政策为大王服务,请大王即刻接受楚国和赵国的盟约,控制韩国的人质,以保存韩国为急务。因此,向韩国讨回原来被其占领的土地,韩国一定会献出。这样,人民不必辛劳而收回了故土,这个功绩比联合秦国攻打韩国的功绩大得多。而且还可以避免与强秦为邻的祸患。
“保存韩国,安定魏国,而使天下诸侯得利,这也是大王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使韩国的上党与共、宁二地的道路相通,两国通使之道已通。因而设立关卡,对出入的人征收赋税,这样韩国以其上党作为给魏国一份重礼,两国共同享有赋税,足可以富国。韩国也必然感激魏国,爱戴魏国,尊重魏国,敬畏魏国,它一定不敢反对魏国。这样,韩国就成了魏国的一个县,魏国得到韩国作为一个县,就用来捍卫遮蔽国都大梁,河外一定安宁。如果不保存韩国,那末东周、西周一定危险,安陵必定成为秦国所有,秦国大败楚、赵两国,燕国、齐国非常害怕,诸侯向西奔往秦国,朝拜秦王甘愿做臣的日子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