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见秦且灭六国,兵以临易水,恐其祸至。太子丹患之,谓其太傅鞫武曰①:“燕、秦不两立,愿太傅幸而图之。”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则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②,欲排其逆鳞哉③?”太子曰:“然则何由?”太傅曰:“请入,图之。”居有间,樊将军亡秦之燕④,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谏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积怨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在乎!是以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振矣⑤!虽有管、晏⑥,不能为谋。愿太子急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讲单于⑦,然后乃可图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困穷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鞫武曰:“燕有田光先生者⑧,其智深,其勇沉,可与之谋也。”太子曰:“愿因太傅交于田光先生,可乎?”鞫武曰:“敬诺。”
出见田光,道太子曰:“愿图国事于先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跪而逢迎,却行为道⑧,跪而拂席。田先生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也,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乏国事也,所善荆轲可使也⑨。”太子曰:“愿因先生得交于荆轲⑩,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之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轲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光闻长者之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约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使人疑之,非节侠士也。”欲自杀以激荆轲,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遂自刭而死。
轲见太子,言田光已死,明不言也。太子再拜而跪,膝下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请田先生无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今田先生以死不泄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不肖,使得至前,愿有所道,此天所以哀燕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餍。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临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贽,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恒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大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诸侯得合纵,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以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无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日造问,供太牢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卿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之言,臣愿得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得今闻教。”遂自刎。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无可奈何,乃遂收盛樊于期之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为装遣荆轲。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既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畏慕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咸阳宫。荆钶奉樊于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堪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掺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之方还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剑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轲也。”
于是,秦大怒燕,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燕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皆率其精兵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王急,用代王嘉计,杀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五岁而卒灭燕国,而虏燕王喜,秦兼天下。其后荆轲客高渐离以击筑见秦皇帝,而以筑击秦皇帝,为燕报仇,不中而死。
【注释】
①鞫(jū居)武:燕国太子丹的老师。《史记》、鲍本又作“鞠武”。②见陵:被欺侮。③排:推击,犹言触动。逆鳞:倒生的鳞。据《韩非子》,传说龙的咽喉下长逆鳞,触动它,就会被杀死。此指强暴的秦国。④樊将军:指秦将樊于(wū污)期,因得罪秦王,从秦国逃到燕国。⑤蹊:小路。振:救。⑥管、晏:指管仲、晏婴。⑦单于:匈奴王的称号。⑧田光:燕国人。⑧却行:退着走。道:通“导”,引路。⑨荆轲:卫国人,字次非,卫国人叫他庆卿,游历燕国后,燕国人称他为荆卿、荆叔。⑩得交于荆轲:姚本此句“得”字下有“愿”字,鲍本认为“愿”字为衍文,从鲍本,删掉。戒:姚本无“戒”字,《史记》、鲍本均有“戒”字,从《史记》及鲍本。虏韩王:指秦王嬴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灭韩,俘虏韩王。韩王,指韩王安。王翦:见《赵策四·秦使王翦攻赵》注。漳:见《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纵》注。邺:见《魏策一·西门豹为邺令》注。李信:秦国大臣。太原:在今山西太原市。云中:见《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纵》注。曹沫之与齐桓公:指春秋时,鲁庄公与齐桓公在柯(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地相会,曹沫持剑相从,挟持齐桓公订立盟约,收复失地。曹沫,即曹刿,春秋时鲁国武士。其破秦必矣,姚本此句“破”字前有“偿”字,《史记》无,从《史记》。虏赵王:指秦王嬴政十九年(公元前228年),秦军攻破赵国,俘获赵王。赵王,指赵王迁。督亢:地区名,在今河北涿县东,是燕国富饶的地方。顾:犹言但是。王引之《经传释词》:“顾,犹但也。”揕(zhèn振):刺。姚本作“揕抗”,姚一本无“抗”字,从姚一本。药:指毒药。濡(rú如):沾湿。忤(wǔ午):逆,忤逆。以:通“已”。往而不返者,竖子也:去了就回不来的人,是愚蠢的人。意思是要等朋友来计划好再去。竖子,指愚蠢的人。一说,往而不反,去了就没想回来。竖子,一说指太子丹,一说泛指。决:通“诀”,诀别。祖:指祭祀路神。高渐离:荆轲的朋友。筑:乐器名,像琴,十三弦,用竹尺击打发音。变徵(zhǐ纸)之声:即变徵之调,此调凄厉悲凉。徵,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羽:古代五音之一,音调激昂。蒙嘉:秦将蒙恬之弟。设九宾:设置九位傧相。郭希汾本:“九宾,傧者九人也。”宾,同“傧”。咸阳宫:秦国宫名。咸阳,秦国都城,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揕:姚本“椹”字下有“抗”字,鲍本无,从鲍本。掺(shǎn闪):持。室:此指剑鞘。惶:姚本作“怨”,鲍本作“惶”,从鲍本。剑坚:指剑被卡在剑鞘里,卡得很牢。卒:同“猝”。郎中:官名。负责侍卫。十月:指秦王嬴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十月。蓟城:燕国都城,在今北京市。辽东:见《燕策一·苏秦将为纵北说燕文侯》注。代王嘉:赵国公子。公元前228年秦灭赵后,赵国公子嘉率领宗族几百人逃到代地,自立为代王,向东同燕国合兵。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