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半白的林御医将白藕似的一段玉臂塞回被中,后退一步,掀袍跪拜回道:“陛下,莫要担心,小公子并无大碍。大概是身娇体弱,一时受到惊吓与刺痛,昏了过去而已。并且那剑不过是把玩用的古玩,尚未开封,刀刃并不锋利,伤到的又是手臂,服上几幅药方子,再拿宫里头顶好的伤肌活络丹涂抹数日,就可大安了。”
夏长天紧紧攥着花生的另一只手,并不去看御医,只管问说:“好了之后会不会留疤?”
太医摇摇头:“伤肌活络丹药力强劲,治外伤极为见效,只是口服的药方子怕有些副作用,嗜睡疲倦都是有的,别的倒没有什么。”
夏长天平缓了语气,挥手让太医退下。
玉泉还留在床边,没得到夏长天的允许,尚不能随意靠近。暗暗看着那个平日精神抖擞的家伙,昏昏沉沉卧在床上,不免一阵心疼。
夏长天头也不抬的冷笑道:“玉泉可见到了你希望见到的场面?本王自认平时待你不薄,花生又是个不谙世事,纯净透明的孩子,一向爱与你玩闹,你怎么忍心对他下得了手?”
玉泉回之以不屑:“陛下该不是急昏了头吧,那剑可是从陛下手中飞出去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了呢?再说,如果陛下不是大惊小怪,硬要与我一较高下,花生又怎会受此无妄之灾?”
“江玉泉!”夏长天再也忍不住连日来压抑的怒火,站起身子指着他的鼻子喝问,“你三番两次趁本王不在身边,调戏花生也就罢了,而今越发大胆,竟敢公然在本王面前横刀夺爱,本王念及与你昔日情分,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你,忍让你,想不到你如此不知好歹,就算本王再怎么重情重义,也不得不给你点教训了。来人!”
躲过一劫的小喜子麻利的跑进屋里,跪下应声人在。
夏长天转过脸,不去看玉泉那张极易欺瞒众生的面容,摆手说道:“把玉泉宫带去绛云轩,派两三个人跟着,没我的吩咐,断不能放他出来。”
小喜子哆嗦着应下来,出门叫来两个侍卫,领着玉泉宫下去,一路上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好端端的,怎么陛下与玉泉宫闹得如此之僵?看来,最受宠的还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位啊。
香影端着一碗乌黑暗沉的药汤,从中舀起一勺,直直递到花生嘴边:“快喝,已经不烫了。”花生苦着脸,一个劲儿的摇头:“我不要喝,不要喝,不是说前儿的药已经喝完了吗?怎么又要喝药?”
香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不想喝,就别去劳神受伤啊?人小,胆子倒不小,别人都是肉做的,你是铁打的啊?不要命的去拦那剑,亏得是伤着手臂,若是伤了别处,我看你上哪里哭去?”
花生露着一双迷蒙的眸子,委屈的耷拉着脸庞:“我是好心嘛,谁知道会这样。香影姐姐,我下次再不会这样了,你就饶了我吧。呜……”
香影才不吃他这一套,趁他话音未落,利索的把勺子搁进他嘴里,把药悉数灌下。
浓重的药味残留在舌尖喉底,花生禁不住连声咳嗽。下朝回来的夏长天,忙忙的将常服锦裘换上,径自跨进房里,接过香影手中的药碗,疼惜着说:“你们也太不仔细了,已经这么着了,再把他呛出事来怎么办?都退下吧,我留在这里就行了。”
香影瞅了一眼花生,又端详了一眼夏长天的神色,一半怜爱,一半懊恼,只得躬身退出来,守在外间。
夏长天只管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滤着,含笑问花生:“今日手臂还疼不疼?”
花生扁着嘴,把手腕伸到他面前:“疼!姐姐说划了好大的一条口子呢。”
夏长天不禁一笑,一手端碗,一手把花生兜在怀里,把勺子搁置一边的填漆茶盘里,笑道:“药虽然苦了些,但喝了对你的伤有好处。来,快喝了它,喝完之后,我有样好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花生扭头好奇的问道。
夏长天点了点他珍珠一样的鼻尖,故作神秘,到底哄着花生将一碗药喝下去,才从袖中拿出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
“糖葫芦!”花生抹去一脸的愁苦,惊喜地笑道,忙伸手拿了一支,含在嘴中细细舔食,“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夏长天但笑不语,没好意思告诉他,早朝上了一半,他就故作关心朝臣,问了几个家中有人告病的,该如何调理,如何服药,如何忌口。恰有一个阁老,乃三朝重臣,家中也有一个与花生差不多大小的孙子,淘气顽劣,舞剑时不小心划伤自己,熬了药怕苦不想喝,还是他祖母想的主意,买了几串糖葫芦,哄他喝下去。
他听了便记在心里,下朝就吩咐小喜子买了一把糖葫芦,一路兜着回到行宫,只等着哄他喝药。
花生吃的满心满口都是甜蜜,连带着看他吃的夏长天都觉得无比幸福,揽着他的腰肢,不时问着好不好吃。花生见他问的关切,凑过头来,将手中还剩下的那个糖葫芦,递到夏长天嘴边,笑说:“给你尝一个。”
夏长天便含笑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甜中带酸,却是至上的人间美味。
由于是在夏长天寝宫暖阁瞧得病,醒来又因为夏长天左右不发话,所以花生依旧躺在他的龙床上。入夜,小喜子请了圣意,也没有再把花生背回去,只把香影找来,候在外间碧纱橱里,单等着夜里听值。
夏长天生来即为太子,别说伺候别人,便是自己生活上的事情也从未动手去做过。而今花生伤病在床,他又不愿假手别人,少不得自己学着帮花生洗漱。
香影在一旁陪侍,揪心看着夏长天换水拧帕子,三不五时侧过头,问她这当如何那当如何,一副敏而好学的样子。
花生好不容易从书童翻身做主子,谱儿摆的比夏长天还大,一丁点做的不合他心意,就撒泼耍混闹脾气。一会儿我脚麻了给我揉揉脚,一会儿我背疼了给我捶捶背,吓得香影没少给他使眼色,无奈那死孩子只顾享受,竟没看出香影眼神里的含义。
幸好夏长天不计较这些,倒乐于听他使唤,倘或一时半刻花生没个动静,反而还会更加紧张,以为是伤口痛着了。
几天下来,香影也就随他二人去了,只在心里嘀咕,要是宁国的那几位主子知道虞夏的皇帝这般善待花生,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只可怜,送亲队伍出宫时,莲左相还在宫里头关着,也不知道现在放出来没有。
点卯的时辰已到,香影拨开帘幕低垂的帐子,轻声唤说:“少爷,该起床出门了。”
由于昨晚与花生笑闹至半夜方睡,现在困得双眼晦涩难明,夏长天尚未清醒的支吾着应了一声,起身正待问清是什么时刻了,半边衣衫却压在了花生身底。抬眼看他呼吸均匀,脸色温润,正是睡得深沉的时候,倘若起身免不了惊动他,想了想,夏长天轻轻摆摆手,示意香影附耳过来:“出去传话给小喜子,就说本王今日身体欠安,退朝!”
退……退朝?香影咋舌,看着夏长天重新躺下,侧身抱住花生再次睡过去。脑门上乌黑一片,陛下,您真打算爱美人不爱江山了吗?
小喜子听了也半天不能言语,香影猛推了他一把,才回身叫道:“这叫什么事儿呀?德公公还在殿前等着哪,陛下说不去就不去了,这朝堂的两班大臣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猜疑呢。若说宫里头有几位娘娘倒也罢了,偏生除了早之前的清莲宫殿下与刚觐封不久的玉泉宫殿下,陛下至今尚未充盈**,这要是把退朝的话说出去,两班进谏的折子定是少不了的了。”
香影甩着帕子只管往外走:“谁爱进谏谁进谏去,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堂是陛下的朝堂,你闲操那份心干吗?我倒只担心一件事,喜极而生悲。”
小喜子叹了口气,随着香影边往外走边说:“姐姐,您说咱陛下这么对待小公子,小公子会不会记住这份情,哪怕醒了也不再寻死觅活了?”
“我哪里说得准?”香影把廊檐下各色笼子里的鸟雀都添了口食,拎了一只鹅黄翠尾的鹦鹉放在眼前打量着,“只求但愿如此吧。”
甜甜用食盒精心备了饭食送去绛云轩,玉泉恰依着栏杆登高望远,侧目见她登楼上来,笑道:“哪里又饿着我了?还犯得着你一天三趟地跑。”
甜甜将食盒放在摆好的四方桌上,指了指桌上一口没动的膳食,又指了指自己送来的膳食,翘起了拇指。
玉泉心下会意,知她是在说绛云轩的伙食不如她做的,真就坐下来,让甜甜伺候着吃了两口。
饭后轻撇着茶汤沫子,玉泉淡淡问出口:“近几日陛下那边如何?”
甜甜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又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
玉泉皱眉:“你是说这些日子陛下一直与花生住在一起?”
甜甜点点头,冲着皇宫的方向指了指,又摆摆手做出看奏折的样子。
玉泉这回真的是触动了心弦:“你是说,他今日连早朝都不上了?真是蓝颜祸水,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能耐,让夏长天从此君王不早朝。”
杯子砰然砸在桌子上,玉泉负手站起来,仔细思量一番说道:“你这些天勤往偏房跑跑,多跟花生的婢女香影套一些近乎,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他主仆二人的主意来。花生这小鬼看着单纯,却未必简单,从皇宫梅林出来再到入进行宫,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你盯紧他们,一有情况即刻上来汇报。”
甜甜点点头,又比划着玉泉的样子与夏长天的样子,玉泉莞尔失笑:“你是问我与夏长天如何?呵呵......我与他不过一时愉悦,各取所需而已。自古王不见王,便是亲密如我们,早晚有一天也会拔刀相向的。虢国与宁国的联军已经入侵到大郅国都,要不了多长时间,大郅就会成为我们的案上鱼肉。到那一天,宁国势必反扑回来,夺取红莲,我们若不先下手为强,将红莲掳回虢国皇宫,依照目前宁国的朝局,虢国连七成胜算的机会都不到。”
甜甜笑容渐隐,侧身模仿着花生的样子,挠挠头做了一个困惑的手势。
玉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很奇怪为什么我想得到花生吧?绿鬓红颜,天赋异禀,这是百年前留下的红莲传说,人皆传言得之得天下。我却不信,天下是抢过来的,而不是红莲送来的,倒不如说是得之兴天下更为妥当。我见到他的那年,他不过七岁,唇红齿白,才思敏慧,宛如玉人,真让人一见倾心。小小年纪便会轻薄,更是让我不能自持,当初要不是宁秋水阻拦得快,早在宁国御花园我就把他骗到手了。他能记得甜甜我很欣慰,只是记错了容貌,真让我生怒啊,你说我若不给他点苦头,又该如何惩罚他这小小的过失呢?”
甜甜心中一涩,偏过头与玉泉一起看着楼阁下面正横斜着一只伤臂,跑来跑去逗兔子的少年,只默默叹息,这般不识愁滋味,便是假装也应该会很辛苦的吧?
眼看着兔子就要往狭小的门缝里钻去,花生一个跃起就要扑过去,却突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院拦腰抱住,放在地上,叩拜道:“小公子,少爷说你有伤在身,还请您多多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花生嘟着嘴,抬脚踢了护院几脚:“我要抓兔子啦,抓兔子,你拦着我,我的小白跑了谁给我赔去?”
护院淡然起身,翻腾起跳,只瞬间就把四下乱窜的兔子抓在手里,拎着两只耳朵递到花生面前:“小公子,您拿好了!”
花生哼了一声,抱着小白骂骂咧咧的回头走开。
玉泉趴在栏杆上笑出声,对着甜甜轻声说道:“小兔子想往外跑了,这会子可不是好时机,你下去找个机会,让我再见夏长天一面,这回我可要抓住这小东西的把柄,让夏长天看看他疼若至宝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甜甜福了一福身子,翩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