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酒以后容易入睡。
这只是一句以讹传讹的谎言,是没有喝过酒的人想当然的说出来的。
喝了酒往往更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诸风就是这样。
但他还是要假装出一副睡着的样子,因为睡在对床的佟老爷在假装睡着。
在他们谈话之后,佟老爷一直沉默寡言,诸风能理解他的失望,自己精心策划的计划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难免令人大失所望。
所以佟老爷半夜悄悄起身,悄悄过来看诸风有没有睡熟,悄悄推门出去的时候,诸风躺着没有动。
虽然他很想问个究竟,很想跟出去看个究竟,但是他仍然没有动。
这是对父亲的尊重,无论父亲想瞒着儿子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都必须尊重他的做法。
所以诸风没有动,这是在日后回想起来,一千遍一万遍懊悔难过的事情。
他应该动的。
四月十日,星期二。
“四十四惨案”发生的前三天。
贝贡镇政府。
天气有些阴沉,人也不大爽利,这样的日子总是预示着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要等事情过了,一切尘埃落定,人们回想起来时才会恍然大悟。
午饭过后,埃比德中校手扶着额头,问诸风:“你会不会解梦?”
没等回应,他自己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头上长出两只角来,你觉得是吉是凶?”
诸风不动声色的说:“当然是好兆头,龙的头上有角,恭喜中校,很快将要飞龙腾达了。”
埃比德问:“这么说,是好兆头?”
诸风说:“当然。”
埃比德问:“没有别的解释?”
诸风说:“没有。”
埃比德说:“那我就放心了。但我知道还有一种解释。”
诸风问:“是什么?”
埃比德笑了笑:“‘角’字是刀下面加个‘用’字,头上用刀,其凶甚矣。不只是你们汉人才看《三国》的。”
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在被杀的前一晚就曾梦见头上长角,赵直当面恭贺,私下告诉别人“头上用刀,其凶甚矣”,然后魏延果然在马岱的刀下掉了脑袋。
诸风也笑了笑:“你不是魏延。”
埃比德说:“你也不是赵直,但你的说法和赵直一模一样。”
诸风说:“事在人为,和别人怎么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埃比德说:“是吗?”
诸风说:“魏延要是造反成功了,史书就会记载:大王梦有先兆,赵直解梦,流芳千古。”
事情都有正反两面,视乎于怎么看而已。当事人为求心安,解梦人就给他一个安心的说法,和要做的事情,连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个当事人,古有魏延,今有埃比德,而解梦的人,古有赵直,今有诸风,都在重复一模一样的故事。
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埃比德笑着站起身,拍拍诸风的肩膀:“明天吧,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商量一下,是成功还是掉脑袋。”
他没有说要商量的是什么事,诸风也没有问,反正明天就能见分晓,又何必再问?
他自己的麻烦就不小,埃比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处于两难的境地,明知凶手是谁,却不能把凶手交给埃比德,而“四十四惨案”迫在眉睫,又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头。
三天,只剩下三天!
他必须在三天内做出一个选择,是选择让全镇人玉石俱焚,还是牺牲少数人,交出凶手,最倒霉的是,无论怎样选择,他自己都难逃干系。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让这天大的祸事消弭于无形?
这在影视作品中司空见惯,在现实中却没有存在的可能。
连最细微的可能性都没有。
诸风叹了口气,走出餐厅,趁下午开会还没到点,回房间还能睡上个午觉。
除了睡觉,他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把握得住的。
这个选择是对的,应该睡觉,而且非睡不可。
女孩和男人睡一次,就可能改变一生,有的科学家在睡梦之中,找到解决科学难题的方法,诸风睡上个午觉,或许就能扭转整个局势。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没办法中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他去睡觉。
他站起身,走出雅间,穿过餐厅大堂,在楼梯口的拐角处,碰上了巴岩。
巴岩施施然的从楼梯上下来,一身菜农的打扮,脸上还带着喜色。
这个情景有些不正常,不是巴岩的菜农打扮不正常,也不是他喜滋滋的表情不正常,而是他太过招摇,太过引人注意。
他不怕暴露身份,不怕被人看出端倪?
是什么让他这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巴岩看见诸风,站住脚垂下手臂:“二少爷!”
诸风问:“你……见过老爷了?”
巴岩说:“见过了。”
诸风问:“老爷有没有什么事情交代?”
巴岩说:“没有。”
诸风皱了皱眉头,这个过道随时会有人走动,并不是适合说话细谈的地方。
餐厅里有人摸牌聊天,楼上的各个房间里,有人在打旽,也有人睡熟,只有这个连接楼上楼下的楼梯拐角处,没有人来往。
这很正常,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诸风说:“你先出去吧。”
巴岩点头答应,又笑了一下,却站着没动,诸风正待要走,见状又立住脚。
巴岩人长得黑,笑的时候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时候笑起来,显得有些诡异。
没等诸风问,他先自己说:“我听老爷说,‘要结束了’。”
诸风问:“什么要结束了?”
巴岩却说:“不知道。”
诸风问:“他跟你说的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巴岩说:“他不是跟我说的。”
诸风说:“嗯?”
巴岩说:“他是跟自己说的。”
然后又解释:“我要走的时候,看见老爷面朝窗外,喃喃自语:‘要结束了’。”
这或许是他高兴的原因,他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只要是佟老爷说出来的话,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他所忠心的主人,如同囚犯般禁闭在镇政府里的日子行将结束,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重获自由,如同放飞的小鸟,可以在空中自由翱翔,还可以到叫春楼,让小鸟欢快的进出自如。
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