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谈话,是二年后在一只叫做火后的旧船上进行的。琼斯碰到一个古怪的机会,当了这条船的船主—是马得生请他来的—就是他们通常喊做疯子的那个马得生—你们知道这个马得生没有找到差事的时候,常在海丰码头上住宿。那个老头子带些鼻音接着说—‘是的,先生,就说天下人都忘却了白力厄利船主,至少这里会记得起他。我写一封详详细细的信报告他父亲,却没有得到一字回答—既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骂一句滚蛋!什么也没有!也许他们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罢。’”
看到这个眼泪汪汪的老头手琼斯拿一条线织红手帕揩他的秃头,听到那条狗凄凉的吠声,看到天下唯一记得起他的地方:这间小船室苍蝇乱飞,污秽不堪,使我回想起白力厄利船主的形状时,觉得有一层说不出的、下流的哀感情调笼罩着,这也许是‘命运’给他的报应罢。因为他一生总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光荣高尚,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尝过人们共有的恐惧。几乎!也许完全没有!谁知道他这回自杀时心里有什么样得意的想法?
“‘他为什么干这件卤莽的事呢,马罗船主—你想得出来吗?’琼斯合起双掌问我。‘为什么呢?我真想不出来!为什么呢?’他打着自己那个满是皱纹的低平额头。‘假使他是个穷人,老头子,或者欠了债—或者从来没有体面过—或者是疯了。但是他这样人怎么会疯呢,绝不会疯。你可以相信我。一位船主有什么性格他大副不晓得,那也不值得知道了。他年青,身体好,境遇好,没有忧虑……我有时坐在这儿尽想,简直想到头里嗡嗡叫起来。总得有点理由罢。’”
“‘你可以相信,琼斯船主,’我说,‘他致命的原因,总不会是个能打动你我的心的事情。’我说,然后好像一道光明射到他那个乱纷纷一团的脑子里,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末了说出一句深刻得出奇的话来。他擤一擤鼻涕,抑郁地向我点头,‘是的,是的!先生,你我都没有像他那样自命不凡。’”
“我最后一次同白力厄利谈话的回忆,当然不免给这件紧接着发生的事烘染了。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是在开庭那天第一次休会后,他和我一同走上大街,看见他有点烦恼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通常他肯赏脸同人们谈话的时候,他的神气总是十分冷静的,稍微带些玩世的容忍态度,好像天下会有同他对谈的这么一个人倒是件好笑的事。‘他们抓了我来当法庭顾问,你看,’他开始说,于是就诉了一大阵苦,说天天来到法庭是多么不方便,‘只有天知道这个案子要多久才能了结。最少也得三天罢,我想。’我不说话,听他讲完,心里想这也是摆架子的一个好法子。‘这有什么用处?你想不出一个再傻的办法。’他生气地接着说。我说既然派定他,他是不能不干的。他拦住我,好像关住的怨气全喷出来了。‘我坐在那儿好像是个傻子。’我惊愕得抬起头来望他,这绝不像白力厄利说的话,更不像当他谈到自己的时候。他停住,轻轻拉一拉我的衣襟。‘我们为什么糟蹋那个年青人?’他问。这句话刚好打中我心上的一个意思,我想起那个失踪了的德国人,立刻答道:‘你要我的命,我也不知道,除非是因为他让你们来糟蹋。’这句话应当只是暗暗指出来,我这样明白说出,他也不反对,我真奇怪。他也怒汹汹说道,‘哎呀,是的。他难道不晓得他那个下流船主已经脱逃了吗?他还能够希望会有什么好事呢?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够救他了,他总算毁了。’我们都不做声,同走几步路。‘为什么他待在这儿吃下这许多霉气呢?’他喊,带了东方人说话时的蛮劲—子午线以东五十度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够在说话上显出蛮劲,其他举动总免不了懒洋洋的。我很纳罕他怎么会这样想,现在我却十分相信他的确应当这样想,因为那时可怜的白力厄利实在是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我指出给他看,据说帕特那的船主括了不少钱,随便在哪儿都能够设法脱逃。吉姆的情形却大不同了:政府暂时把他留在‘水手收容所’里面,也许他袋里连有一个便士的福气都没有。逃走也得有点钱罢。‘真的吗?不见得罢。’他冷笑一声,我回答了一句,他就说道:‘好罢,那么他尽可以爬到坟墓中间,待在里头!我敢向天赌咒,若使是我,我一定要这样干。’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激怒了我,我说道:‘像他这样来受审倒也是一种胆量,他明知道自己逃走了,也不会有人肯去追他。’‘什么胆量!’白力厄利咆哮起来,‘这种不能叫人直起腰干来的胆量,我是绝不去理会的。假使你现在要说这是一种胆小,一种柔弱,那倒可以。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我肯出二百个卢比,若使你也肯出一百卢比,还愿意去叫这个穷光蛋明天清早逃走。那个汉子要不肯受这种法庭的侮辱,才算得一个有廉耻的人—他是会懂得的。他必得走开!这样子让大家睁大眼睛看着,简直是地狱里的惨事,我太看不过眼了:他坐在那儿,那班可恶的本地人、小船员、水夫、舵工做出怪样子来,足够使一个人羞得遍身灼热,化成灰了。这真太可怕了。哎呀,马罗,你难道没有想到,没有觉得这是可怕的吗;你难道现在—来罢—救一个同行的人!他一走开,这些事立刻都会停下了。’白力厄利非常有劲的样子说出这句话,好像立即要把他的皮夹子拿出来。我止住他,冷冷地说,‘据我看来,这四个人的卑鄙行为并没有这样了不得的重要。’‘我想,你还说你自己是个海员,’他生气地说道。我说我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也希望我的确可以算做海员。他听我说完,他的大手臂一摆,好像将我的个性取消了,把我推到大众里面去了。‘最坏不过的,’他说,‘是你们这班东西都缺乏身分观念,你们没有看清你们的地位是多么高尚。’”
“我们慢慢走着,这时候在海港办公处的对面站住了。我一看见这个地点,想起帕特那那位胖船主就是从这里失踪的,简直像一小片羽毛给狂气吹得无影无踪,我免不了微笑一下。白力厄利接着说:‘这真丢脸。我们海员里现在什么人都有了—有些是十足的流氓;但是,管他怎么样,我们必得保全这一行职业的名誉,否则我们快要变成一群流落四方的笨家伙了。人们是相信我们的。你知道吗—相信的;老实说起来,我绝不喜欢那班从亚洲出来到圣地去的一切人们;但是一个高尚的人就说对满船一袋一袋的破布也不肯这样干。我们不是有组织的一群人,唯一使我们团结起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廉耻观念。这么一件事情会动摇我们的信仰力。一个人也许过了一生海上的生涯,没有碰到一回有下个决心的必要,但是当那个必要时候来了……阿哈!假使我……’”
“他停住,用另外一种口气说:‘我现在交你两百卢比,马罗,请你去同那个汉子谈一谈。他真可恶!我希望他根本没有到这儿来。我想我家里人认得他家里人。他的老父是个牧师,我还记得去年我住在厄色克斯我的亲戚家里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面。我大概没有记错。那个老头子好像很喜欢他这个当海员的儿子。真可怕,我自己不能跟他谈—但是你……’”
“这样子,为着吉姆的事情,我看见了白力厄利的真面目了,过几天他就把他的真假面目全都付给大海去保藏了。我自然不愿插手进去。最后这句‘但是你’(可怜的白力厄利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了)好像含有我是同虫子一样的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意思,因此我听到这个提议很觉愤慨。为着这句触怒的话,或者其他理由,我变得很坚决地相信,这回审问对于那个吉姆可算做一个严重的责罚;他来受审—实在说起来完全出于他自己愿意—可说是这个可怕案件里一个补救的办法。我以前还没有这么十分相信。白力厄利生气地走开了。那时我对于他的心境没有像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二天我到法庭太迟,就独自坐在一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忘记前天同白力厄利谈的话。现在他们两人都在我眼前了。吉姆的态度带着沉闷的无礼神气,白力厄利的态度带着鄙视的无聊样子;可是这两种神气恐怕都是装出来的。白力厄利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是气不过的;那么吉姆也许不是无礼罢。据我分析起来,他并不是。我想他是绝望了。那时我们彼此直目相视。彼此望一眼,他的眼神仿佛阻止我不要想同他谈话。无论那个假定是不是对的—无礼也好,绝望也好—我觉得我不能帮他什么忙。这是审问第二天的情形。我们互相注视后不久,审问就停了,等第三天再开庭。白种人立刻成群走出。前些时候,法官叫吉姆退堂,所以他能够同第一批人一齐出去。门口的光线射进来,我看见他的头同宽肩照得格外分明了。我慢慢走出来,一面同一个人说话—一个偶然向我开口的陌生人。我从法庭里可以看见他双肘倚在凉廊栏杆上,背朝着这一群滴嗒走下几级台阶的人们。那时有些低声说话同鞋子曳行声。
“第二个案子我想是一个放债人受人凌辱殴打的事情。那个被告—村里面一个前辈,白胡子直垂胸前—坐在一片凉席上,紧挨着门外头,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我想以及村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口都围在他身旁,站着或者蹲着。一个瘦削的黑女人,她背脊的一部分同一只黑手臂全裸露着,鼻子上穿了一只薄薄的金环子,忽然间用泼妇的高声调说起话来。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自然抬头望她一下,那时我们正走过大门,打暴躁的吉姆背后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