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选搁置一事在徐府并未引起什么波澜，饶是国殇似乎也是遥远不相干的事。只是大太太一桩心事未了，不免烦恼，只得以好事多磨安慰自己。
大太太身上的寒症随着秋色渐深也迟迟不愈，大有来势汹汹之意，连日忙着宫中应酬、不得不强打精神，加之沈乾弁来回问安请脉忙的不亦可乎，遂把整治鲁冰心的心思放淡了许多。
转眼便是中秋节，红袖想起临行前应承爹娘的话，不由悲从中来，想回家团聚也变得遥遥无期，未免无精打采、落落寡欢起来。
这日陪着徐茗去书房习字，西席先生谢炳芳依旧是那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样子，红袖伴着徐茗坐下临帖，冷飕飕的如有芒刺在背。微微侧过脸，但见谢炳芳的眼风有意无意地在徐茗身上逡巡着，红袖疑心自己错看了。
徐茗下了书房心情出奇大好，一路与红袖戏谑打闹，忽然偏过头问她“红袖，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你的如意郎君是怎么个模样？”
红袖摇摇头“这可没想过”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徐玉的影子来，继续摇摇头把这念头赶跑。
徐茗眨一眨眼睛“应该嘛，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还有…”冲红袖笑一笑，闭口不言了。
因为国殇的缘故，中元节不复张灯结彩、花树银花的热闹，徐府的一应节庆也比平常简素了许多，不过奉上些月饼、瓜果、时鲜菜蔬应应景。
中午循例是要吃鸭子的，鲁冰心想到徐玉那日给红袖的燕窝，吩咐厨下炖了燕窝鸭子来吃，一面吃着一面喟叹“母子尚且不得见面，算什么中元节！”
红袖听得蹊跷，像是印证了日前心中盘旋的疑问。
鲁冰心道“好孩子，也不打算瞒着你，徐白徐玉都是娘亲我的亲生儿子。因着承袭爵位、候补官职的必须是嫡子，加之那正房的贱人不能生养儿子，才假托是她所出。”
红袖恍然大悟：“怪不得二公子如此挂怀娘亲，大公子也巴巴儿大老远从福建捎回来燕窝。”
鲁冰心红了眼眶“有什么用，人前不能叫我一声娘，为了这两个孩子，娘亲忍了多少辛苦、遭了多少罪！”红袖心下凄恻，少不得温言软语安慰了许久。
傍晚，红袖领鲁冰心的吩咐，端了燕窝鸭子去东边送给徐玉，在外头就看见徐玉的院子灯火通明、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徐玉与几个世家公子、游侠少年正在饮酒。
“二公子好兴致。”红袖站在门口笑眯眯张望着，自从印证了徐玉是鲁冰心亲生的之后，不由得多了一份亲近之意。
“难怪徐兄你不肯出门，原来家里有这般绝色的女子。”一个闹满肥肠的公子哥儿说着便嬉皮笑脸往前凑，红袖赶忙躲避。
“休得放肆！”徐玉酒酣耳热，此时箭步上前，柠住那个胖公子的手臂。那胖子吃疼嗷嗷叫唤不已。
“哎呀呀，开个玩笑，徐兄何至如此？”
众人赶忙来拉。一时间乱成一团。
红袖也不理会，把燕窝鸭子放在桌上：“姨奶奶吩咐送来给公子加菜的。”说毕转身就走。
冷不防身后一股大力裹挟劲风袭来。“我们走！”徐玉如玉山将倾，但稳稳地托住红袖的后腰，健步疾走。
红袖又惊又奇，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觉从每一个毛孔里舒张开，像是兴奋、像是紧张，又像是幸福…身体被徐玉带着走，魂儿却神游天外了。
不知不觉到了马厩，徐玉抱起红袖，飞身上马。他要和她，要和他自己，做一个了断！
红袖被他裹挟在胸前，抬头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泛着青色的胡茬，紧蹙的剑眉下，寒星一般的眼睛，竟看得痴了…不知身在何处，要往何处去，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徐玉此时心头万般滋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自打第一次在大太太房中见着这个小妮子，她那一双灵动纯洁的眼睛便撞进了他的心扉，她的善良、自尊、不畏权势便一点一滴打动了他。不管是当着皇差也好、放鹰逐犬也好、弹词作赋也好，心里总是想着她的样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徐玉是谁？他是世家公子，是武功高强、甲胄鲜明的金吾军执事、是名满京华的才子，是多少春闺佳人的梦里人啊，可是他就这样沦陷在这小妮子手里，如此莫名其妙。
徐玉在一所败落的大宅前勒住了缰绳，扶红袖下马。声音有些滞涩：“今天是八月十五，也是我十五岁的生辰，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红袖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身世，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亲口对你说。”徐玉水一般温柔的语调在秋夜里缓缓滑过：“我的娘亲鲁冰心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只是一个青楼的歌女。这里就是父亲当年为娘亲置办的外宅，若不是大太太不生育，娘亲这一生都进不了徐府。”
看着红袖，顿了一顿又说：“娘亲之于父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个点缀；不过是全他风流才子之誉的一个住脚，不过是完成他情义兼顾美名的一个佐证。但，父亲之于娘亲，却是全部。”
月华如水，蟋蟀在草丛中吟唱，红袖想着鲁冰心的种种，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了：“人人都道徐侍郎有情有义，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你母亲一个名分，可谁又知道，你母亲为了他，那么漫长的隐忍与煎熬，身前死后，莫不如此！”
徐玉深深看着她，眼里有懂得的慈悲：“所以，我无数次告诉我自己，等我长大了，如果有一天遇到了真正值得的人，我不会计较她的身份、出身、过往，我更加不会用所谓的‘外宅’来侮辱她和我自己。我要和她在温暖和爱意中，一生无忧！”
红袖心疼地看着徐玉，年方及笄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眉宇间的沉郁，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
红袖认真地点一点头。徐玉轻轻俯在她耳边说“我也会等着你慢慢长大！”
这对小儿女相视而笑，秋天的夜空清朗无云，他们清澈的笑容比月色更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