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微醺的春风荡漾着木樨的清香,温柔地拂过人的脸庞。入水的月华倾泻下来,照耀得庭院宛如琉璃世界般晶莹剔透。冉冉花枝轻轻摇曳,映照在粉白色的院墙上,一个个妖娆的剪影。
这样的春夜里,这样的深闺女儿,可以描一描轱辘金井上紫藤花的花样子;可以宁静柔媚如这月夜一般的琴谱;可以依着阑干、敲彻玉钗,和一曲春江花月夜;更可以在西窗之下将自己站成一副隽永的春思图。
这一切对于徐茗来说,都将成为过往。
徐茗从容地换上了小厮的衣衫,戴着一顶八角帽。她淡淡的春衫、鲜艳的云锦、绚烂夺目的裙带、八宝襦裙…零落委地。
许多年以后,徐茗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如果这是她做出了别的选择:喝下那一碗大太太亲手端给她的堕胎药。那么以后的种种永远不会发生。这既她命运的转折点,也改写了很多人的命运。
她站在堆锦绣玉的屋子的中间,博山炉的香气袅袅,沉香水混合接骨木的清香弥散开去。徐茗就在这样的香气里追思她十六年的韶华,像极了一场梦。
在别人眼里,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家小姐、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千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记事起,她从来没有真正无忧无虑、开怀展眉过。
母亲总是愁眉紧锁,总是在患得患失中忧虑重重。起初,她以为是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漠然导致。但随着年龄渐长,徐茗发现:母亲的怨怼,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过于执着的自尊、根深蒂固的骄傲,不可避免带来的后遗症。
因为母亲出身公侯世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应该无条件满足她的自矜和虚荣、给予她一切与其身份相匹配的尊重。因此当父亲在舆论哗然之下纳了鲁冰心为二房,母亲的世界便轰然倒塌了。
那之后,她是母亲唯一的寄望,她将被践踏的尊严与骄傲统统延续在徐茗身上。选秀只是第一步,以后还有怎样的风刀霜剑、血雨腥风呢?徐茗不敢想象。
在母亲一日比一日更为迫切、几近病态的希望之下,徐茗感到压抑的窒息。
也许,谢炳芳的出现,只是满足了徐茗对于自由空气的一种渴求。她真正在乎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承载的、也许能给她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变化。
为了这种变化,徐茗赌上了她全部的勇气。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这样出格的举动,让她感到久违的新鲜愉悦。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她是爱谢炳芳的。但,在内心的深处,徐茗狠清楚,她只是爱这种变化本身。
当红袖提着风灯,轻轻叩响她闺房的门环,徐茗轻轻笑了…
廊下看守的婆子丫头们,被红袖以大太太的名义支开了。此时她们已经不需要顾忌大太太了,这一幕好戏的帷幕就从今晚拉开……
徐茗向红袖点头示意:“你与我相交一场,情同姐妹,如今我要走了,这点东西给你吧。”一面指着床上描金漆的首饰盒子。
红袖从里面拣出一样翠翘金雀鎏金钗,正是那日鲁冰心从碎玉轩挑给徐茗的。“你到外面用的地方多,唯恐不够,我只拿这一件做个念想。”虽是箭在弦上,仍旧红了眼眶:“这是我这几年除了捎给爹娘,余下的银子。我在这里吃穿不愁也用不上,就给了你吧,多少是我的心意。”徐茗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走着,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远远看见西角门花荫下立着两个人,背着门首有一辆青骢马拉的油壁车。
长身玉立的是徐玉,另一个青衫纶巾皂靴的便是谢炳芳无疑。谢炳芳脸上表情复杂,说不出是紧张兴奋抑或是沉郁疑惑,闪烁不定。
徐玉见得她们,少不得殷殷叮嘱徐茗几句,又神色郑重地交待谢炳芳善待徐茗。从假山背后拎了一个深青色贡缎褡裢出来,尽数与了谢炳芳:“这三百两暂权充用度,你二人离开金陵,去你青州老家安身立命。此事体大,万不可走漏风声,也不可泄露徐茗天子秀女真实身份。”谢炳芳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徐茗眼噙泪水,向徐玉拜了一拜:“二哥,妹子走了,以后还望二哥多担待了。”
徐玉也是心潮起伏:“你放心去吧,好好儿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日子。不必担心其他,万事有我。”说罢轻声催促徐茗与谢炳芳上车。
红袖扒着车窗,对徐茗说:“小姐的衣服,我收拾出一些寄放在城中悦来客栈了,等会子叫车夫去取就是。小姐千万珍重。”与徐茗洒泪而别。眼见着油壁车载着两人转过角门往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