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风荷正举、菡萏花开的时节,今年的端午节格外热闹非常。沉寂许久的上苑之中佳丽云集,一派莺歌燕舞欢腾气氛。因着西夏大举溃败,已然不能对周朝形成威胁。皇帝犒赏三军、举国同庆之余,更是大选秀女、充实掖庭。其中不乏诸多功臣之女,期望以此为契机攀龙附凤,在原本已经煊赫的家世之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上苑之中衣香鬓影、环佩叮咚,真个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看得人目不暇接,以为这春光并未老去,而是被上苑独占了。独独长春宫却与这宫名截然相反,宫门紧闭,落红满地,深翠的绿意铺陈开去,只余下蝉声一片。
凝香着了一身翠色的烟罗裙,愈发显得腰肢软款,她踏着碎步轻轻打起帘子入了内室。抬眼看到红袖正独自坐在贵妃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杨柳发呆。轻声唤道:“小姐,今儿个外头可闷热的紧,仔细被热风扑着了对龙胎有碍。”说话间将杨枝西米露放置在红袖面前的小几上。
红袖唇边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恬淡笑意,伸手轻抚上小腹。闲闲开口道:“外头倒是热闹,这么远都能听得见。”
凝香陪着笑仔细观察红袖的表情,一片宁静温煦、波澜不惊,才斟字酌句道:“是端午例行的宴饮,皇上体恤小姐,叫不要惊扰您。”看着红袖端起杨枝西米露啜饮,才又小心翼翼道:“小姐若是嫌吵闹得紧,奴婢这就叫小太监们去把围毡盖起来。”
红袖却犹如未闻,也不答话。隔了半晌,将一碗杨枝西米露尽数饮下,才开口道:“端午的宴饮是谁在主持?”
凝香嗫嚅着:“这……娘娘身子贵重,不宜操劳,所以由镇国公主操持。”
“徐茗惯是不喜这等场合,也难为她了。本宫既然担着虚名,功夫就不能不做足。”红袖垂下眼睫,懒懒看着身前的镜砖:“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万事俱足也万事俱休。只是有些事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帮本宫更衣梳妆。”
凝香踌躇着上前,心里思忖着方才红袖一番话,也不知道“俱足”“俱休”到底是何意。当下也不容她细想,只是近前来依言替红袖更衣。凝香捧出一件湖蓝色软缎衫子,便欲为红袖换上。
红袖摆摆手不要:“换一件颜色鲜亮的来。”凝香愈发纳罕得紧,因红袖素日里清简随意惯了的,只得再去翻出一件烟霞色褙子裙并瑰紫色披肩飘带。红袖这才微微一颔首,吩咐道:“去把本宫的首饰匣子打开,挑几件碧玺翡翠红宝来插戴,对了,黄金玉佩也不能少。”说着自己就着案几上的铜镜微微拢一拢鬓发。镜中的人依然明眸皓齿、潋滟流光,但眼角眉梢终究有淡淡的细纹、掩不住的忧色。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老了,终究还是老了。默默无语换上了衣裳,由着凝香梳起凌云发髻,簪环珠翠插戴了满头,起身在铜镜前细细打量。因为只有两个月的身孕,还没有显怀,身姿依旧算得上是婀娜窈窕。珠光宝气、红颜盛鬓,端的是凤仪独步、落落有仙姿。
就这样乘着鸾凤步辇在上苑之中的沉香亭畔静静落下,周遭的喧哗人声、觥筹交错,似乎都与她无关。红袖带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一步一步入了亭阁,一众人等都静了下来,恍若被她的风华绝代震慑了一般。良久,才有人恍然大悟一般行礼参拜,响起一阵参差不绝于耳的叩拜之声:“悯贵妃千岁万福。”镇国公主徐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从离席起身,搀住红袖的手:“你怎么来了,这么暑热的天气,也不好生静养着?”
红袖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徐茗安抚一笑。对着上首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盈盈拜倒下去:“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徐玉对她的到来也颇感震惊,见她通身这副打扮,虽不解其意,却不能不勾起几分往日情意来。温言道:“贵妃特地赶来真是辛苦了,不用多礼,快来朕身边就席。”
红袖款款入座,望向徐玉的眼波沉沉,不知道是喜是悲。徐玉正伸出右手欲拉她就坐,此时看了这一抹神色,颇感讪讪,那只手不知是伸好还是缩回去的好。红袖抿了抿嘴唇,却搭了一把他的手,口中言道:“多谢皇上。”徐玉这才松了一口气,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对着红袖欲盖弥彰道:“这些都是平乱有功的功臣家眷,贵妃素日在宫中久了,此时正好来亲近亲近。也是我大周君臣同乐之意。”
红袖并不理会他的说辞。端起荷叶碧玉盏,莞尔一笑:“众家妹妹们以后侍奉皇上左右就是一家人了,这不仅是君臣同乐更是天地同春的大喜事。本宫就代天家先敬众位妹妹一杯,愿日后姐妹和顺、同心协力,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国祚。”说着一仰脖子,一干而尽。徐玉听她说了这话,冠冕堂皇他,挑不出半点不是,只是没来由的,心中一阵阵发紧。
众人早就听闻悯贵妃得宠,此时哪里有不给面子的,一个个饮酒不提,争先恐后地恭维奉承。红袖俱是淡淡笑着一一应承下来,眸中冷冽如冰望向徐玉。站起身来,凝然道:“臣妾尚有一言,想请皇上示下。”立时周遭一片沉寂,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众人屏息凝神,细细听着。
徐玉神色不自然地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爱妃请讲。”
红袖冷笑一声,痛决愧悔之色隐然面上:“皇上曾经数次叫臣妾放心,是否君无戏言?”
徐玉慌乱地对上她的眼眸:“这个这个自然,朕一言九鼎,君无戏言。朕知道爱妃于社稷有功,与朕更是情意深重,朕对爱妃言出必行,爱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红袖泪盈于睫,苦笑着将杯中之酒倒入咽喉,酒入愁肠,化作冰冷的刀锋,绵延切入脏腑。此时她已然不觉得痛了,她的声音渐渐哽咽凄厉:“我放心?我放的什么心?”她决然将杯盏掷于地下,声色俱厉:“臣妾就是相信了皇上是言出必行,所以乃至于有今日。”
徐玉神色间颇为恼怒:“贵妃醉了,太不成体统了,来人,将贵妃搀扶回宫休息。”
红袖厉声喝止:“慢着,皇上不容臣妾把话说完,就不怕应了当日玄狼之誓,动摇国本?”徐玉身形一摇,咬着牙默默不语,却也摆手制止了侍卫们。
红袖字字血泪,痛彻肺腑“皇上叫臣妾放心,是以臣妾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冒名顶替入宫为徐家解围;皇上叫臣妾放心,是以臣妾以身侍人,清白尽毁,卧薪尝胆以图皇上的大业;皇上叫臣妾放心,是以臣妾父母离散,骨肉阴阳两隔;皇上叫臣妾放心,是以千夫所指的罪名臣妾一人担着,成全了圣主美名;皇上叫臣妾放心,是以臣妾只能共患难,富贵之时却被捐弃如敝帚。”她指一指座下的众人:“金觞玉液、满座衣冠,臣妾不是不能忍,只是不愿意再忍了。西夏公主也好,功臣之女也好,天下的女子皇上尽可以取用。只是……”她顿了一顿:“这个孩子,臣妾希望这个孩子远离是非扰攘,为了这个孩子,看在臣妾忍了那么多、忍了那么久的份上。求皇上恩准我母子仳离出宫。”说着以额叩地,顿首不已。顷刻之间已然是血流满面。
徐玉见她在众人面前这般决绝,决计不会留半点余地的。沉吟了一刻,心中到底不甘愿:“你待要如何,朕不管不问。只是这孩子是皇室的血脉,是朕的骨肉,不能流离在民间。出宫之事不必再提了。你安居长春宫静养吧,朕许你不允任何人打扰也就是了。”说着命人将红袖送回安置,传召太医不提。经这一场风波,饮宴已然没有半点兴味,众人皆是讪讪,心有余悸地散了。徐茗亲自陪了红袖步辇往长春宫去,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