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到了,我16岁。暑假后进了高一上甲。正好严侨教数学,这样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师。这时我在知识成长上已经极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辞,好争好辩,颇为张狂。当时班上同学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写匿名信丢在我书包里骂我;施启扬喜欢同我争辩,但他实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状,令我总要用口舌修理他(用口舌修理,是有分别的。初中时施启扬编在初二戊班,很讨厌,以至陈士宽他们用拳头修理——揍了一顿。到高中后,化学老师王孟仁是我父亲老友,为人鹰隼精明。他最不喜欢施启扬,施启扬央我向王孟仁讲人情,王孟仁说,他相信施启扬是职业学生,早晚会做国民党狗腿。三十年后回想王老师的话,真是佩服他是预言家)。由于我张狂好辩,在严侨课堂上,也就常常在数学以外,扯到别处去。”
“那时我们的数学作业有专门印好的‘数学练习簿’,在我练习簿中做习题不在行,但扯别的倒有一套。我来了一段‘簿言引言’,引Oscarw,Anthony的一段话,说:‘数学是人类智力的灵魂……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告诉我们宇宙是这样的悠远,光线曾经历百万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来,‘数学练习簿’发回来了,在‘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一行下,被严侨打了一条红杠子,下有朱笔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这就是严侨的可爱处,他是数学老师,但他在数改习题以外,他还会跟学生的引文打笔仗。”
“严侨真是迷人的老师,我愈来愈欣赏他。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细述我成长的历程、我对现实的不满、我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交了给他。严侨看了,对我有所劝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师生了。”
“1952年我升高中二年级后,编到高二戊,数学改由黄钟老师来教。黄钟那时28岁,安东(今丹东)凤城人,他是国立东北大学毕业的,严侨是私立福建协和大学毕业的。在数学造诣上,黄钟似乎比严侨专精。黄钟对学生的诲人不倦,是我生平仅见的老师。他常常在下课时不下课,延长时间为学生讲课;或另外跟学生约定时间,在空堂时候为跑来加讲。黄钟面目瘦削,身体很弱,有肺病,眉宇之间,总是一片忧愁。他几乎从来没有开怀地笑过,态度总是严肃而认真,令人敬畏。黄钟的父亲黄剑秋是我爸爸的老友,爸爸担心我数学不好,特别请黄钟照顾我。黄钟对我的印象很好,他在‘数学练习簿’上批写:‘为人诚实可爱。’给了我不少鼓励。当然他从没说过我数学好,——我的数学实在不好。我像许多恨数学的大人物(如丘吉尔、如萧伯纳)一样,对数学恨得要命。我的苦恼是数学老师却一一同我有交情,使我不胜尴尬之至。”
“当时共产党批判逃离他们的学者,共分两个型,一个是‘胡适型’,一个是‘钱穆型’。我对他们两位,都分别加以注意。但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因阴错阳差到了台湾台中,使我先结识了他。结识的原因,得力于同学徐武军。徐武军外号‘日本和尚’,因为他爸爸是日本留学的,故有这一称呼。徐武军在台中一中,有点特权似的,原因是他忽来忽去、去了又来。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爸爸是徐复观,先举家来台,后感台湾情况危险,又全家迁居香港。韩战友生后,美国第七舰队协防台湾,台湾不危险了,又全家迂回台湾。徐武军住在台中市的一幢单门独院平房里,很考究,我去过多次,可是从来没见过徐复观(虽然十年后,我跟他大打笔仗并且大打官司),客厅里书甚多,墙上有毛笔字赫然日:‘架上书籍,概不外借。’我至今记忆犹新。”
“1952年钱穆应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校长居浩然之邀,在惊声堂讲演,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钱穆受伤。那时徐复观想在学术界插一脚,故拉拢钱穆,把钱穆接到台中徐府养伤。后来改住存德巷一号。徐武军是我好朋友,他受了徐复观影响,课本以外知识知道不少,和我很谈得来。他说,你李敖程度那么好,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是钱穆,我听了很高兴,不久,他就跟钱穆约好,1952年6月15日,徐武军带我走进存德巷一号,见到了钱穆。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大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真的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清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任何喧哗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起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我去看钱穆的时候,手中拿着我的《李敖札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写的《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他很惊讶,问我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使我有两点感想:第一,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
“钱穆翻完了我的札记,一边夸奖我,一边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徐武军说:‘你不如他。’我奇怪钱穆竞这样当面教育徐武军,也许他住过徐府,跟徐武军很熟的缘故。”
“临告辞前,钱穆约我再去看他。那时我家住存德巷十三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他门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没有再去。”
“高二时在《合作经济》第二卷第十二期发表《合作制度与节制资本》,这是参加庆祝第三十届国际合作节征文而作,得了全台湾第一名,并拿到有生以来最大一笔数目的奖金,我用那笔奖金买了中华书局版四十册的《饮冰室合集》。”
“1953年我18岁,念高三,只念了十几天,就自愿休学在家。我那北京大学毕业的老子他随我的便,轻松地说:‘好!你小子休学,就休吧。’他当时正是台中一中中文科主任,他跑到学校,向教务主任说:‘我那宝贝儿子不要念书啦!你们给他办休学手续吧!’”
“我蹲在家里,在那四面是书的两个榻榻米大的书房兼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也写了不少文章,其中有《从读(胡适文存)说起》及《李敖诗集》等。”
“在台湾时,我的全部财产是五百多本藏书,进台中一中后,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这个中学的图书馆里。这个图书馆的藏书相当丰富,我以义务服务生的资格在书库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对一般书籍有了不少常识。最使管理员们惊讶的是,我甚至可以闭起眼睛,单用鼻子就可以鉴定一本书是上海哪个大书店印的,这是我最得意的一门绝技。”
“严师母和我,总希望血缘关系和亲属关系上的帮忙,或能免掉国民党的嫉妒。因为这种关系毕竟是血亲问题,总不是政治问题。在一阵日子拖过后,严侨毫无音讯,严师母和我商议,决定北上投亲,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以援手。就这样的,严师母收拾残破的一些家当,带着三个小孩,含着泪北上了。严师母北上后,没有任何消息了。我个人也忙于大专联考等,没有再能做什么。严侨和严侨一家,就这样在台中育才路消逝了。”
“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书的一天,坐在我对面的,有一个女孩子,清秀可人,是台中女中高中生,我生平最喜欢清秀的女人,这女生不但清秀,并且一片纯洁圣洁,令人心灵为之净化,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我为她50天内,不再手淫,以表示我的净化……”
“我在中学时,偶尔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学生,清纯无比,眼睛不大,但在含情之中,透视出一片灵光。慢慢知道她住我家附近的存信巷,家里很穷,父母在家开一小杂贷店,每逢星期日,全家在思恩堂做礼拜。她就读的学校是台中市中,比我低一班,功课极好。我高三休学在家,写了很多情书给她,每封都称呼她叫‘罗’,都等她在放学经过的太平路上面交,可是不说一句话,我进台大法学院后,情书改由我在市中念书的大妹转交,每封都谈天说地,都很长,有一封长达83页……”
(1)《李敖回忆录》P51
(2)《李敖回忆录》P51
(3)《李敖回忆录》P51—54
(4)《李敖回忆录》P54—55
(5)《李敖回忆录》P55
(6)《李敖回忆录》P55
(7)《李敖回忆录》P56
(8)《李敖回忆录》P56
(9)《李敖回忆录》P56
(10)《李敖回忆录》P56—57
(11)《李敖回忆录》P57
(12)《李敖回忆录》P57
(13)《李敖回忆录》P57
(14)《李敖快意恩仇录》P81
(15)《李敖快意恩仇录》P81
(16)《李敖快意恩仇录》P81
(17)《李敖回忆录》P57
(18)《李敖回忆录》P57—58
(19)《李敖回忆录》P58
(20)《李敖回忆录》P58
(21)《李敖回忆录》P59
(22)《李敖回忆录》P58
(23)《李敖回忆录》P58
(24)《李敖回忆录》P59
(25)《李敖快意恩仇录》P59
(26)《李敖快意恩仇录》P59
(27)《李敖快意恩仇录》P59
(28)《李敖快意恩仇录》P59
(29)《李敖回忆录》P59
(31)《李敖回忆录》P67
(32)《李敖回忆录》P67~68
(33)《李敖回忆录》P68
(34)《李敖回忆录》P68
(35)《李敖回忆录》P68—69
(36)《李敖回忆录》P61一62
(37)《李敖回忆录》P62—63
(38)《李敖回忆录》P63
(39)《李敖回忆录》P59
(40)《李敖回忆录》P59
(41)《李敖回忆录》P60
(42)《李敖回忆录》P60
(43)《李敖回忆录》P60
(44)《李敖回忆录》P74
(45)《李敖回忆录》P74
(46)《李敖回忆录》P60—61
(47)《李敖回忆录》P59
(48)《李敖快意恩仇录》P60
(49)《李敖快意恩仇录》P60
(50)《李敖回忆录》P83
(51)《李敖回忆录》P61—62
(52)《李敖回忆录》P62—63